十年来,两家人如同一家人,是可托付性命的交情。
唯独她与他的姻缘,成了横亘在两家间的心事。
如今又因为婚约,让两家起了龃龉。
顾大娘当夜便唠唠叨叨抹着泪,收拾家当,说要带着六娘去外地。
六娘倚着门楣,看着顾大娘来来往往的身影,垂头默默地发呆。
可待次日天明,隔壁的灯火依旧燃着。
顾翁戎便觉不好。
仍是担忧地推开孟家的门。
孟简之仍躺在那榻上,大抵从昨日被放在这里起,就一动不动地熬在这里,他陷入了沉沉地昏迷。
六娘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认得他身上的伤痕是开始化脓了。
孟叔也因那日动了肝火,引发了旧疾,昏厥了半日,虽没有大事,但醒来后,身子一下子虚弱了下来。
孟简之这里,一时无人照看。
孟叔求她照顾,六娘知道孟简之前段时间照顾她,她没有多想推脱,她想还他。
索性将这些年欠他的都还她。
六娘伸手过去,给他诊脉,他的手冻得通红,只是脸上却没了血色。
她去熬水,给他热了一个汤婆子在身上暖着。
顾翁戎帮忙解开的他的上衣。
六娘去检查他的伤口,她不是头一回给人处理伤口。
可她只是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就觉得心颤。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孟简之身上的伤痕。
所幸并非每一鞭子都下了十足力气,只是荆条倒刺横布,刮了皮肉,才显得格外狰狞。
但,即便如此,寒冬腊月跪在外面已然难捱,又受了如此的重伤,只怕不好养。
何况,再过月余他可便该启程去上京了。
六娘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伤药,药粉撒上去,他便紧抿双唇。
六娘抬眸看了他一眼,定然是会疼得要命的。
幼时,他染了瘴气,眼睛看不清,身上亦起了无数的红疹,六娘如今才知道这红疹上药后必然是又痛又痒,若是抓挠起来,便如何都治不好。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眼睛看不清了,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她曾经还真以为,那药涂上不会有感觉。
他看着他抿着的唇,原来他也是怕疼的,却不知道在逞什么强。
六娘摇摇头,收回不知飞到哪里的思绪。
她看着面前已然及冠的孟简之,
喃喃道,“过去的过去了,六娘也要朝前看了,孟哥哥,六娘从今以后,不再喜欢你了。”
她收回视线,如同一个医者,专心在他的伤口上。
她突然想起孟简之眼睛受伤的时候,有一瓶止痛良药,便去隔壁药房,在孟叔的药箱里翻箱倒柜找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递给她一瓶药。
六娘抬头,原来,这药孟叔早寻了出来,就预备着给他用上呢。
那又何必下那样的狠手。
六娘握紧那小瓶子,轻轻道,“孟叔,你放心,我来给孟哥哥治伤,去上京前,他会好起来的。”
老人家却神色复杂看着她,“六娘,多谢你。”
孟叔分明收起了满腹的话,没同她说。
六娘无言离去。
孟简之昏迷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二日的晚间。
六娘点起了烛火,那烛台还是她以为与他定了婚约的那日,手足无措地拿给他的。
她坐在几边,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同铜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渐渐打起了瞌睡,脑袋不禁一下一下地向前点着。
这些日子,她直到戌时方回家里歇着,辰时又过来看孟简之的伤势,大概是累坏了,只在榻边坐着竟都憩着了。
直到,突然听到窗外的,她蓦然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就呢喃道,“孟哥哥?”
半晌,她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象,孟简之正坐起身,直直望向她。
他半身隐在黑暗中。
虽然他唇色依旧煞白,可看见他醒转,六娘心中到底是欢喜的,是一个医者终于治好了病人的欢喜,还没有别的,她此时不想深究。
她望着他,到底弯弯唇角,淡淡道,“你醒啦?”
他一下一下轻咳着,可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头也未曾偏移半分,他直直地盯着她。
她忍不住别过脸去,将桌上的针篓收拾好。
“若是…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便走了,”
六娘收拾好东西,又顿了下轻轻道,“孟叔那日后身子便不大好,你这两夜总起高热,可孟叔夜夜都要过来守着你,白日我便过来帮孟叔,看看你的伤。”
“伤势等到下月你上京的时候,必然已经好全了。”
他终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他起身欲自己去满水,却发现仍然用不上力。
“昨日给你吃了镇痛的药,这两日,你会觉得身上格外虚弱无力些。”六娘见他欲歪倒,走近了一步,虚扶了他一下。
他颓然坐回去,别过头去,躲开她的手。
六娘便将水杯轻轻放到他榻边的案上,“我将水放在这里,你自己取。”
孟简之靠在榻上,他将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室内灯火暗暗,他缓缓闭上眼,坐在阴影处,如同一座玉面罗刹。
她敛了眸,不再看他,欲抬步向门外去。
可她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看他, “明日,我……”
“我已好,明日不必再来。”他的声音有些
六娘推门走出去,她本来要同他说的便是这个。
很好,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不用她费心,这种时候倒是难得的默契。
她再也不能心中毫无嫌隙的面对他了。
她停下步子,垂头道,“既然从未想过要将这门姻缘当真,孟哥哥,早日同我说清楚就好,若是彼时,我去同孟叔和阿爹他们说清楚,你亦不用为这种事情吃这些苦。
莫非,这些年来,在孟哥哥心中,我就是一个如此不懂是非的小女娘,非要嫁与一个厌弃我的人?”
六娘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本想像一个寻常医者那般叮嘱他几分。
可寒窗十余载,他有多么在意此次春闱,她知道的,他必然不会在这上面为难自己,他会照顾好自己。
更何况,她的医书好多都是他教的,她又何必浪费口舌。
六娘垂头,握紧手中的灯。
孟家的窗牖里外皆糊着纱,看不清人的身形。
孟简之从窗上收回视线,
他微闭了闭眼睛,是啊,为何一开始他就不说清呢?是他没有想好如何开口,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亦或是他在抱着什么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他给了她希望,又压灭她心头的希冀。
他胸前的血液开始一点点沸腾起来,一寸寸灼烧着他身上的伤口。
孟叔早些年有一次患了卒中,因此这次引发了旧疾,六娘每日会在孟简之这里结束之后,和顾翁戎一起去给孟叔施针。
孟叔拉着顾翁戎的臂膀,“婚约之事是我们对不住六娘,可…你们若因此搬出去,实在让我心中愧疚不已,这件事那逆子说他日后会想办法。
我…我说过,六娘若是有朝一日不愿成就这妆姻缘,我不会强求,只是,那个事情还请交给我们,全作是成全我的一点心意。”
顾翁戎没有答他的话,“孟兄莫再说了,六娘是我们家的女儿,我原该护着她,当时寻了这个法子也是无可奈何,既然两个人都不愿意,那没有道理再让你们…”
“顾兄,”孟叔抓住他的手,“顾兄…我不是拦着你们不让你们走…只是…”
顾翁戎放好他的手,“放心,等你身子大好之前,我们暂时不会走…何况,处理家中的田产也要些时候。”
孟叔宽慰地呼了口气。
“六娘,孟叔尚有一件事托付你。”
六娘看了孟叔一眼,“孟叔你说。”
“你这些时日,可否寻个好买家帮孟叔将药铺盘出去?”
六娘愣了一下,看着孟叔,呆呆道,“好端端地,孟叔怎么突然要将药铺盘出去?孟叔若是这段时间不方便去,我可以帮孟叔打理。”
孟老爹无奈地摇头哂笑,“傻丫头,你总去那种地方不方便。
等简之春闱结束,即便不留在上京,也会被委任到地方,汝宁是留不住的,不如早早将这些物什早日处理了,换些银子,到时候,走去哪里也方便。”
顾翁戎拦道,“虽如此说,六娘年纪尚小,怎好让六娘处理?”
“你呀,总以为六娘还小,想把她护在身边一辈子不成?六娘再过些时候便快要及笄了,不小了,该理理这些事了,何况,有你和大嫂在一旁守着,我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顾翁戎垂首不再多言。
六娘垂头,是啊,到时候孟叔他们大抵是不会再留在汝宁的,而阿爹也要带着她去旁的地方了。
几天前,她还以为,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可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在那一瞬间,她告别的是她最纯粹的少女时日。
六娘垂头,她不是没有愤懑的,可别的情绪这一时间暂时消散,她红了眼窝,“孟叔。”
孟老爹看着她又添道,“六娘,这件事情麻烦你,先不要同简之说,春闱在即,不能影响他,何况,他如今身子不好,不能在此事上分心。”
“好。”六娘点头。
六娘从孟叔的屋子里走出来,回头望了一眼,孟叔屋里的灯火已然熄灭。
而孟简之仍燃着火烛,他瘦削的身影扶在榻前,隐隐露出些许疲态。
六娘缓缓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他。
孟叔药铺子里的草药和一应零碎物品皆算好处理,只是如今淡季,税收加到了朝廷规定的上限,汝宁入手铺子的人不多,转手稍微为难些。
六娘在衙门里做了记录,又找了牙人帮忙寻买家,她便在铺子里忙着清点药草,日子忙碌起来,倒过得飞快。
顾翁戎起先不放心,跟着时时提点,后来看着六娘处理起药材相关来,倒是比他清晰,便放下心来,只是需要出面和外人交接的时候,他会伴着她。
六娘头回处理把这些事情,起先的时候心头有些怯怯的,可后来发觉,那些与她谈转手的都是拜高踩低的老商人,她越是怯怯的,他们越不把她小女娘放在心里,她反倒借着孟简之的势装起架子,他们才肯好好与她谈合作。
反正是处理孟家的铺子,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提他的的。
何况只要她把事情决定好,其他的事情都有药铺的伙计帮她去周转操作,倒是方便。
六娘已经不能像从前似的,躲在她的孟哥哥身后。
这些时日,她不曾再去孟家看孟简之的伤势,却也未曾见过孟叔。
孟叔将铺子的事情放手交给她打理,这些日子不曾询问过她一句。
六娘只好在给他诊脉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给他,他始终悻悻的,没有回应,六娘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且他这段时日总是早出晚归的,不知忙碌着什么。
“孟叔,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可不要操劳过了,影响了身子。”六娘望着他。
“六娘,孟叔这些时日没有办法在铺子里的事情操心,烦劳你了。”
他不应他的话,六娘总觉得他有什么在瞒着他们,她甚至不知道,孟简之对此到底知不知道。
孟叔看着笑吟吟的六娘,虽然还是往日里天真明媚的模样,可这些时日处理事情分明愈发成熟了,他知道他心中有顾虑。
“六娘,孟叔着实有些事情要忙,简之就要上京了,孟叔不想让他为此担心,你可莫要向他提起。”
六娘弯弯月牙似的眼睛,“六娘听孟叔的,您也知道的,六娘都好久没有同孟哥哥说过话 了。”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孟叔敛眸,“六娘,我们六娘是全汝宁最好的小女娘,是那臭小子他配不上。”
六娘弯弯唇角没有多言,预备转身出去。
“六娘!”
六娘回头看向孟叔。
孟叔望着他,“简之他有情绪不懂得说出口,只有孟叔明白,六娘在身边的时候,他行事总算有所顾忌,人心中有了挂念,才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这是孟叔的一丝私心……这都是孟叔非要成全这桩姻缘,是孟叔对不住你,你莫要怪那小子。”
六娘愣了愣,她有些没明白他的话,只好笑道,“六娘谁都不怪。”她能怪谁呢?怪她不喜欢他?她没有自大到觉得谁一定要喜欢她。
孟叔欲言又止,犹豫半晌,终究拦住她,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你和简之能有机会重新…”
“孟叔,六娘从小的路就不易走,六娘,不想回头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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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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