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风带着未合拢地窗牖一下下轻轻敲着木梁,又从那缝隙钻进这狭隘的空间。

火盆里最后几簇火苗应合着飞舞几下,噼里啪啦地独自喧闹一瞬,原又无精打采落了下去。

碳火已烧得通红,但这屋内却没有刚才那么温暖。

六娘啪地一下将自己的指甲掐断了。

她抬眸呆呆望着他。

“这门婚事原非我本意,陈家的事情解决前,我们的婚约仍在,事情解决后婚约便不必作数,倒是后,你……依旧婚嫁自由。”

他一席白色发带缠着几缕发丝随风飘在他鼻尖上,他却依旧望着窗牖,一动未动。

那侧脸苍白似没有血色,半阖着的眼睫下没有任何情绪。

她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可她张口,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咬着唇望着他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他没答。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我?是不是?你答应娶我只是想帮阿爹,是不是?等有了别的法子,这婚约就不作数了,是不是?”她委屈道。

她把褥子拢在一边,也不顾自己只穿着里衣,下榻,站到他身边,摇了下他的臂,想要他回答。

可他只是漠然地半阖着眼,看着窗外的梅,“……六娘,你会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的,但我给不了。”

她一下甩开他的手,生气地流下眼泪说道,“难怪,难怪你永远忽冷忽热,从始至终把这门婚约当真的只有我……”

她软坐回榻上,失望又伤心地说,“我真傻,我真是傻透了!我竟然以为,你答应婚约,就是想娶我!”

她俯身在几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她错了,她错得离谱。

外面的风声大了很多,她将头埋在臂弯里,连外面的风声也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她的泪津湿了整个袖口。

他近段时间的样子,突然一幕幕萦绕在她脑海里,

他站在榕树下,淡淡地说,与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抚她的头,说,莫要太过小性儿,

他轻飘飘说,莫要再在这些俗物上花心思……原来这么说,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

又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孟简之给她的那只鸟低唤了一声,似乎是受不了此时的死寂。

六娘终于缓缓从臂弯里抬起头,凌乱着头发,回头看向那小鸟,它有些不知所措的跳动着。

而孟简之始终站在那里,他一句话没有说,却也没有走。

六娘看向他,他眉眼间是疏离,他正望向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六娘哭够了,竟忽然平静了下来,连泪都没有了。

她只是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她缓缓垂头,用力将裹在身上的大氅,紧了又紧。

他的身影淡的几乎就要湮没在这房内。这种沉默的僵持忽然让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开口,“我,有些乏了,你走吧。”,声音像外面落在枝丫上的雪,轻的几乎听不到。她忽然觉得,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诧异,也不那么愤怒了,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他站着没走。

她却没有理她,她好累,她将身子缩回榻上,侧过身,靠向碳盆,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她没有气力再应付他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离开,又有人进来。

她觉得自己胸口烧得滚烫,一下下急促地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人在她身侧。

她伸手握着身边人的衣袖,才觉得一丝心安,她拿头蹭了蹭,嗫嚅着,“阿娘?好冷……六娘好冷……”

他看着她失神。他刚才将药碗放回伙房,外面静得可怕,他听到她这扇窗啪嗒啪嗒地扣着窗棂,似乎怎么都合不拢。

他本欲离开,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他将窗棂拉起来用木杆撑住,站在她的榻前,直到发现几上的烛台快燃尽了。

他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下,又将火盆移到她的面前,火光映照着小女娘的脸,让她双颊更加绯红。

大概是渐渐暖和起来了,她渐渐睡得安稳了。

他垂下眸,他不该再留在这了……

他推门而出。漫天落雪,俄顷便使人白了须发,他垂眸,一步步踏着积雪的青砖。

六娘的身子养了数日终于见好。

只是,这些时日,孟简之照常听孟叔的话,来照看六娘。

他给她调药方,熬药,送药,什么都做,只是很安静,没有多余的话。

六娘自然也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思。

她知道他应该,还没有将那番‘不欲娶她’的话与长辈们说明白。

两个人从以前的熟稔,到如今沉默得有些尴尬。

六娘觉得有些诧异,原来一夕之间,人与人就可以疏远到这种程度。原来她在他身边,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她这么多年如火般的热情,竟然消失得不剩几息,大抵……是窗外风雪太大的缘故……

她忽然发觉,她的时间空下了好多,于是她将所有的时间用来读医术。

这阵子,六娘读书确实是因为孟简之,他拘着她读书。而她总觉得来日方长,降服不下一颗孩童般爱玩儿的心。

这几日,她没有迈出房门,日里学,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点着蜡烛看。

也因为,只有这样,她能稍稍一刻不安的心稍微被降服些。

顾大娘来看她时,总会让她好好休息。

她随口应付着。

偶尔,她抬眸望到外面那株梅,发觉不过几天,自己的心境竟恍如隔世。

有几天不落雪了,她好的也差不多了,孟简之便也不再来了……

可之后的一天,雪又飘得特别特别大,仿佛欲补齐这些时日的缺席。

她坐在窗前读书,却隐隐约约,听到顾翁戎震耳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失控。

六娘她心内突然不安起来,她几乎没见过阿爹这般失礼过。

她蹙着眉头,从榻上下来,裹了件绛红色小袄,将头发简单地竖起来,趿着鞋子推开门。

数日都躲在暖屋之中的六娘,骤然被寒意裹挟,整个身子不禁战战发抖,生了几分寒意。

院子里空寂无人。

阿爹的声音是从隔壁孟叔处传来的。

她陡然心里一落,忙将衣服随意一紧,便往孟叔家去。

“孟兄,这是意欲何为啊?!”

是顾翁戎的声音,她脚步不禁站了站。

他二人何时做过这般争执,她担心是为了她和孟简之的事情。

无论他二人如何,她都不想牵连两家长辈,毕竟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邻里情谊不容易。

六娘正想着,突听孟叔斥道,“你放手,今日我便要打死这孽障!”

六娘倏地抬眸,她走上前,砰地一声推开孟家的门。

便见孟简之只穿着里衣跪在雪地之中,孟叔正举着鞭挥向他,他本能侧身轻轻一歪,荆条落在他右臂,荆棘上的倒刺滑破里衣,血迹渐渐渗透出来,将里衣的边缘染得殷红。

他没有刻意去躲,否则,这鞭不会落得那样精准。

任何人看到那样的一记打,都会心尖跟着颤一颤,六娘轻轻咬住唇。

孟简之支持不住,半歪着身子,用拳撑着雪地,他身上赫赫几道鞭痕,显然已中了好几鞭。

他今日连发都未束,发丝散乱在面前,嘴角也洇着血迹,衬着他堪比落雪般苍白的面色。

虽听到六娘推门,顾翁戎和顾大娘却都未及理六娘,只是惶惶看着孟老爹手中的荆条。

这些年,孟叔虽常为孟简之生气动怒,可不过是让他去院子里跪着,哪怕请出家法,都没用过这样的荆条。

那荆条上遍布倒刺,落在身上便带着皮肉一起勾出来,不然也不会那样血迹斑斓,让人目不忍视。

孟叔的唇和胡须颤抖着,她从未见孟叔动过这般的怒意……是为了与她退婚的事情吧。

孟叔这样坚持,他却也这样坚持,连鞭都不躲,坚持不要娶她……

她才知道,她这些年对他的喜欢,在他心里竟是这样沉重的负担和必须脱离的枷锁?!他宁愿惹孟叔这样动怒,也不愿让步分毫。

顾翁戎上前欲抓住孟叔的手,他痛心疾首道,“年节未出,孟兄何故发此大怒?简之他纵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他慢慢改就是!简之是我学生,我亦将他视为半子,孟兄如此打他,我一个做师夫的尚且心疼,何况孟兄你自己呢,且饶了他吧!”

“慢慢改?你且问问他,知错没有?”

跪在雪地里的孟简之强撑着身子,拭了下唇角的血迹,“老师,是简之自愿领罚。”

他低沉沉得声音甚是虚弱,却冷冰冰地砸在地上,半点没有转圜的意思,连他半弯着的身躯,都僵直地写着执拗。

听到这话,孟叔面上又怒又痛,当即甩开顾翁戎的手,唰地又是一鞭。

孟简之仍旧用双手强撑。

顾翁戎再次上前握住孟老爹的手道,“孟叔,莫要再这样打孟哥哥了,孟哥哥他春闱在即,如此重伤,怕是连上京都去不了了!”

孟叔却挣开他的手道,“不要拦我。”

孟叔突然看见走过来的六娘,说,“他与你说了?”

六娘愣了一下,轻轻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孟叔道,“休要听他胡说,孟叔自会给你交代。”

言语未落,荆条便先落了下去。

幼时,孟叔罚孟简之,她站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瞧着孟简之,神情可怜得仿佛那板子是打在她身上似的。

孟叔每次见了,便先于心不忍,落下气势来,看在六娘面上,饶过他。

可此番,六娘,不知道该如何了。

她听着那荆条砰地一声,身子不禁跟着一抖。

她矮下身,看着他,说,“不论是什么缘故,先向孟叔认个错,再慢慢地解释……”

孟简之却抬起幽深的眸子,望住她,“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想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六娘,六娘蹲得不稳,坐倒在地。

“你这逆子,当真是半分不知悔改!”孟叔举起鞭子。

“这么打下去,只怕连命都要没了……孟兄究竟是为何啊?”顾翁戎说。

六娘听到顾翁戎的声音,回头,看到那根荆条又举了起来。

她咬唇道,“孟叔,莫要打了,是我……是我,不想嫁给他了。”

她虽喊着,娇弱的声音像是要在雪中飘散。

所有人都望向六娘,孟简之亦抬眸,紧紧凝视着她……

顾翁戎和顾大娘尚未反应过来六娘话中的意思。

可那荆条向着孟简之落下来,六娘心中一恍。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本能地扑到孟简之身前。

他不能再被这么打下去,纵然他对她无情,纵然他总伤她心,纵然他从未打算娶过她。

可,他还是救过她阿弟的人,是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是曾经街边讨食时,那个幼小的她眼中的神祇,神祇不能死。

她半揽住他的脖颈,用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而孟简之似乎神色一怔。

“六娘!”站在一旁的顾翁戎和顾大娘神色一惊!

六娘只是决然地将后背留给孟叔,她只觉,如此,孟叔总该收手了。

但已然着了力度的荆条如不受控制的腾蛇,迅猛地飞过来。

什么都来不及做的顾大娘下意识闭上眼睛,她不忍看。

可,亦是那刹那间。

六娘发觉她被孟简之环抱着,扑在地上。

那一刻他反身,迅速将她护在身下。

她坐在冰凉湿津的雪地中,半仰头望着支撑在自己身前的孟简之。

荆条又“砰”地一声落在他背上,六娘呆住了……

孟简之似乎要支持不住,扑倒在!她/身/上。

可他依旧勉强撑在她身前,他拦着她的双臂不住地轻颤着。

那双眼睛如深渊中的困兽,布着血丝,周身都是凶狠戾气,正直直看着六娘。

六娘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可她知道他恼了。

她望住他,亦是又气又恼,她眼睛缠着红丝,咬唇愤懑地望着他,一行泪水,不中用似的滚下来。

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直到顾翁戎反应过来,“莫非是因为这亲事?”

半晌,顾大娘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般哂笑一声,看向孟简之诧异说,“好好好,汝宁县的解元,就这般看不上我们家六娘?这些年,若非……”

“好了!”顾翁戎打断顾大娘的话,可他亦愤怒地看向孟叔,

“孟兄太小看我们顾家了,若是令郎如此不满意我家女儿,我顾家也并非要死要活一定将女儿嫁与他!”

惊动了顾家人,又闹到如此地步,孟叔如何还能不收手,他叹口气,自己回了房,关上房门。

顾大娘抬步过来欲捉六娘回家。

六娘淡淡道,“阿爹,孟叔,你们别吵了,我说过了是我不要嫁他。”

顾大娘看着六娘道,垂泪道,“六娘,你……”

六娘道,“我想要的是能与我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人,是能与我粗茶淡饭安贫乐道的人,是能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关心我的一颦一笑的人,阿娘,他太高,太远,哪里能看到我这汝宁县的小女娘,不值一提的粗茶淡饭,喜怒哀乐呢……”

孟简之眼里的神色浓重地如晕开的墨,他离她好近好近。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唇角渗出的血丝的温热,可她知道,此刻的亲近不过是一时的梦。

她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那个红着鼻尖,红着耳垂,红着唇的小女娘。

那个倔强到撞了数次南墙都不知道回的小女娘。这次,她知道疼了,她要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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