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没事的。”顾大娘过来抱着她。
顾翁戎望着六娘惭愧道,“六娘,是阿爹没本事,才让你没得选择。”顾翁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
六娘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思绪飘了回来,垂头道,“若是没有阿爹,六娘早就冻死在那个冬日了!。”
“六娘…”顾大娘见六娘又不说话了,想再宽慰她。。
六娘却站起身子,打断顾大娘,道“阿爹,阿娘已经为六娘做了最好的打算。”
六娘顿了半晌,接着道,“六娘愿意听从阿爹阿娘的意思,只要…只要他愿意。”
六娘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像一只干枯了的梅花。
她是希望孟简之有朝一日能娶她,可她希望的,是他光明正大,心之所愿地求娶于她。
而不是这样施舍于她,可怜于她,她也有她的骄傲。
但陈湘的名字像一记重拳,打散了她所有的骄傲。
如今,她的骄傲,就像今天她向孟简之说的那番话一样,令人发笑。
她觉得自己甚是可悲,可悲到只能用自己的无力去捆绑别人。
六娘不知连自己是如何推开屋门走出去的。她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朗月,眸光却比月色柒柒,
她走回房,坐在榻边。
也许,不日她就要与她自小喜欢的儿郎结亲了,可为何她心里惶惶不安,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呢?
六娘侧过头隔着窗,望了眼一旁孟家的院落,此时,孟叔早已与他说了因果吧。
六娘不敢想,若孟简之听到这些话,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又会如何想她今天与她说的那番话,会觉得她该有多不知羞,才会在说了那样一番话后,转身又盼着他娶她呢?
六娘望着摇摇晃晃的烛火,黯然出神。
*
那厢,孟简之推开门掀起厚厚的门帘将碗筷拿进来,淡淡道,“阿爹,吃饭了。”
“明日与我一同到顾家再见一下你的老师。”孟简之听出这话分明就是命令。
孟简之低着头,不急不缓地将碗筷置于孟老爹面前,淡淡道,“阿爹,儿子功业未就,如今便要成家,实在过早…”
显然,孟简之听说了这件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你连家都未成,谈何建功立业。”
孟老爹夺过孟简之递过来的碗筷,既然孟简之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搪塞他,他便没了好脾气。
“别人不知,但是您应该晓得,儿子身份不好,这次恩科的名额得来不易,若来年会试不能在京都取个好等次,又何必耽误别人。”
这些年孟老爹学了医术,在汝宁开了个小小医馆,汝宁县甚少有人知道,孟老爹当年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营造师。
按理说,孟老爹身上有案子,又入了匠籍,孟简之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只是大周初立,新帝发了旨意,遍选天下英才,这十年无论士农工商,身份等次,均有科举取仕的资格。
孟简之聪慧,自小就是读书的材料,科举之路不该止于胶州的解元,可圣上的恩旨早晚会收回去,指不定明年便是最后一年,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可能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孟简之依旧平静,可话语里隐着愤懑,他不懂,孟老爹为何对于他和六娘的事这么执着,明明知道他往后的路未必好走,却非要在他这事上自作主张…
他的路只能自己走。
孟老爹知道他这些年心里压抑着事,轻轻叹了口气。“陈府的陈湘你知道吗?”
孟简之明显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纳罕,微不可查地顿了下,轻嗯一声。
“那日,陈家突然来了好几个人,说要纳六娘作妾。”
孟简之本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眉尖轻蹙了起来。
“是我主动同顾家提的亲事,”孟老爹添道,“纵然不算我们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忍心让六娘去给旁人家里做妾。”
“陈家霸道,你老师情急之下,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我出了主意,让他们说,六娘已许给你,才将他们应付过去了。”
孟简之沉默了,他沉沉地将碗落在桌上。
脑海里忽然冒出黄昏时,小女娘仰着头决绝地对他说的那番话。
他素来清明的头脑,此时竟有些乱,哪里想得到别的法子。
可,若是逃离一桩姻缘的办法,是成就另一桩不满的姻缘,未免有些可悲了。
孟简之心中郁郁,觉得不成体统。
他偏头,“可问过六娘的意思?也许她不愿意嫁。”
“她没得选,你也是。”
孟叔一句将他所有话堵死。
孟简之落下筷子,敛眸摇摇头。
孟老爹看着墙上那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字,
“我本不愿意你走仕途路,但阿爹知道,你有天赋,又有抱负,阿爹允你考功名,是想你实现你的抱负,再娶个心性纯良的妻子,好好过你的日子,莫要想些…”
孟叔停了停,又添道,“六娘,是个好姑娘。”
孟老爹又道,“明日再去看看你老师,礼已备好了,你过会儿再去点点有什么可添的。”
孟简之依旧蹙着眉尖,却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他端起碗,将饭随意地扒了几口,起身走进院子。
孟老爹知道,他这是不再反对了。
月色凉薄,他倚靠在院中的矮凳上,抬头望着月亮。
他偏头,看向隔壁院子,那扇熟悉的窗,这一刻正好熄了灯。
*
六娘卧在榻上,迷迷糊糊一夜浅眠。
她好像梦到她幼时爬在果梅树上,险些从枝丫上摔下去,孟简之欲接她,却被她扑滚在地上,
直到六娘听到外面阿爹的声音,才从梦中惊醒,她记起,那次害得孟简之折了臂膀,半月才好。
多大年纪了,还梦到这时的梦,她羞红了脸。
“孟兄,请。”院外是阿爹的声音。
六娘如梦初醒,这才想起昨日阿娘同她说的事情,一下坐起身。
“今日赶着顾兄未去学堂的时候便来叨扰,实在是无状。”
“怎会,时日尚早,孟兄,快请里面坐。”
果然是孟叔。
六娘半推开窗棂,结果入眼便是孟简之侧身站在那颗梅树下。
他今日仍穿着那件白色长衫,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他大概听到了六娘开窗的声音,回过头看她,六娘哪里想到他竟是和孟老爹一起来的,身形一滞,连着自己半挽半散的发丝一同凌乱在了风中。
六娘反应过来,慌张关上窗棂。
她到底长大了,这些年月,她愈发不愿意他见到她的窘迫模样。
若是知道他亦在外面,她必不开窗。
孟简之必然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
六娘想起,昨日她才在他面前高傲地表明不再纠缠他,今日却回头祈求他的施舍。
好像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窘迫的了,与之相比,他才刚看见自己狼狈之态又算得了什么呢。
六娘情不自禁地回想着他的神色,日头太烈,她没看太清。
不过,勉强答应这桩婚姻,换做是她,她都不可能欢喜的起来,想着六娘不免悻悻的。
她听见他们进了阿爹的屋子,可她不敢出去见他,她心里羞愧,连礼数都不顾了。
直到顾翁戎喊道,“六娘,去将那铜灯拿与简之,读书伤眼,简之得好好养护,有这灯护着,火烛燃得稳。”
六娘再躲不过去,只得隔着窗棂应下,起身磨磨蹭蹭束好头发。
直到顾大娘走了进来。
六娘垂头叫了声,“阿娘。”
顾大娘拿起旁边的胭脂和螺黛给六娘浅浅上了一层妆,笑道,“阿娘的小姑娘长大了,只是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
“阿娘。”六娘略带羞涩的垂头,到底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听到别人夸赞还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里透着心酸。
“你孟叔和你阿爹商量好了,婚期就定在来年春闱过后,到那时孟简之到了弱冠年岁,若还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便是双喜临门,你虽未到及笄的时候,提早行了笄礼,倒也是惯例。”
如今民间早婚成风,往往不到年岁,便提早行了冠礼和笄礼,像孟简之和六娘这般,年近及冠还未说亲的,已经很少。
顾大娘伸手握住她的手,“简之也算是阿爹阿娘看着长大,莫怕,只要你二人同心,日子会好起来的,简之已说了,他会护你一世周全。”
顾大娘将早已备好的灯递给六娘,“去吧,去见见他。”
六娘将手中的灯攥得紧紧的,缓缓推开门,向孟简之家的院子走去。
孟简之站在巷子旁那颗翠松下,刚好回头望向她。
六娘禁不住他的视线,她觉得自己手心几乎冒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可即便低着头,她也知道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往日里,孟简之在那里等她,她每次欢喜地小跑过去叫他孟哥哥。
而此时,她心里因为这桩不怎么顺利的姻缘,局促地如同一个罪人。
六娘在他面前站住,“孟哥哥,阿爹让我拿给你的灯。”
他过了许久没接,也没说话。
六娘忍不住,终于缓缓抬眸,见他幽黑的眼眸正直直盯着自己,平静无波,清冷的如昨夜的月色。
六娘闪了下眼睫,避开他的直视,“孟哥哥,我,我昨日说的那番话……,总之,谢谢你……”
六娘的话慌张错乱,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乱七八糟,更是将她羞得脸色通红,明明是冬日,却如同进了蒸笼般脸上燥热起来。
孟简之低低的声音传来,“其实,你不必如此,与谁定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六娘手中的灯被取走,她握着衣摆,抬头怔怔看向他走远的背影。
她轻轻出口气,终于不再慌乱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层层的哀伤和无奈。
六娘不知道,她该用怎样的心情消化孟简之的话。
“娶谁都一样…”她低头叹口气。
他似乎是在安慰她,可这话听着,却让她心情更加低落了。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如往日般寻常,六娘照例去南市口帮顾大娘卖酥酪,阿爹照例去书院教书。
孟简之一如尚未定亲时,待六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仍是周到而疏离。
不过,听阿娘说,陈家人再没来折磨过阿娘。
六娘心里总算有一处能暂时安放。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几日,没有儿时,追在孟简之身后做小跟屁虫的兴致了,反而,她总躲着他。
玥娘缠着闲下来的六娘做新式酥酪,六娘也便做了新品给她尝。
“什么叫与谁定亲都一样?”玥娘坐在六娘身边,听六娘说事情原委。
“这个冰垛子,说话还真是会让人生气,那日,在书院门口不肯承认,害得你被那群书生说笑,分明就是欺负你好性子,若是我,这时必要上去给他一拳,问问他,如今还不肯承认这亲事吗?”
六娘摇摇头,让她声音小些,“这门亲事他本不愿意,却为了两家的情面应了,是我欠他,欠他的愈发多。”
玥娘见六娘如此,扁嘴道,“六娘,你这些年为他做了多少事,他伤了眼睛,你便和孟叔学了那么多年的药理,他眼睛治不好,你便四处寻了多少方子,帮孟叔给他医眼睛。便是当年他救过你,他是无意的!你这些年对他的好,却是有心!你早就还清了。何况,他既然应了这门亲事,便该好好对你,怎能还是那副冰冷面孔。”
六娘摇摇头,“你也知道的,孟哥哥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那他这般冷冰冰的,你这小女娘,日后可有苦头吃了!”玥娘掐着六娘的笑涡,叹口气。
幼时,孟简之只要在六娘目之所及处,六娘便觉得开怀,心里亦有了着落,格外踏实,何尝为他的个性觉得苦过。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了……
玥娘蹙眉,凑到六娘身边,“六娘,我告诉你,我看了不少的画本子,这些书生啊,最是风流,却也最无情,有不少明明少时成婚,发达后却抛却糟糠之妻的,他如今才中了解元,汝宁县便有多少小女娘对他刮目相看,若日后,他去了上京,被那些如花似玉的名门贵女看上,也未必不可能……”
六娘眉头一蹙,“玥娘你别这样说,孟哥哥,他不会。”
孟简之虽对她无意,可这么多年,他的品性,她却信得过。
“成婚后如何说不准,但你们如今不过只有一个婚约,多的是毁约不认的。”
六娘抿唇,幽幽道。“若他真有了意中人,要毁约,我,不拦着他。”
他本就是为了帮她,她有什么道理赖着他不放。
六娘敛眸。
玥娘见六娘黯然伤神,内疚道,“对不起,六娘,我胡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孟简之这么快同意,说不定他真的喜欢你呢,他那大冰山,谁能知道他真动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她向玥娘笑道,“我不敢做这种妄想,不过,他已经给我阿娘和阿爹许诺,会护我一世周全。”
玥娘拄着脑袋,“还算他有点良心……不过,护你一世周全?哪家郎君同心仪的女娘这样说话呢?我看着,人家都是什么"与君结连理,永不相背弃",他们读书人,不是最爱说这种酸话吗?你读书比我多些,你该知道的……”玥娘说着说着脸色红起来。
六娘打趣她,“铁山哥性子憨直,自然和他不一样,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
玥娘知道六娘笑她,伸手过来打她,“好啊,六娘,你还敢取笑我,我这就告诉孟简之去。”
玥娘追着六娘取笑,这话又被旁人听了去。
旁边煮混沌的陆大娘探出脑袋,“怎么,六娘和孟家小子的亲事议定了?我前儿听我家儿子说,孟家小子不认这门亲事来着?”
玥娘道,“我不是同大娘说过,早都议定了的,只是那孟简之害羞,不敢认罢了。”
谁都以为孟简之不会在眼瞅着就要青云直上的当口议亲事,哪料到真如今定下来了。
陆大娘慌忙撂下手中的馄饨,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哎呦”着走到六娘身边,脸上的笑纹堆在一起,笑得似她家孩子议了亲,“六娘,大娘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你快来,快来坐着,大娘给你煮一碗馄饨吃。”
“不必了……大娘我吃过的。”
陆大娘拉着六娘就往里去,哪里听她推拒。
“以后若是成了状元娘子,可莫要忘了大娘。”
“哪里来的状元娘子?”周围吃饭的人好奇,跟着围了过来。
“还能有谁,咱们六娘呐,已经和孟家的小子定了婚约,到时候是要去京都做状元娘子啦。”
六娘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慌忙道,“大娘莫要这么说,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中的呢。”
“大娘眼力好,我就瞅着这孟家小子非池中之物,早晚飞黄腾达,六娘真是好福气,瞧这漂亮的脸蛋,在咱们汝宁是一等一的,孟家小子不看中咱们六娘,又能看中谁呢?”
玥娘自然见聚过来的人多,忙喜道,“解元娘子做的酥酪,大家快都来尝尝啊,以后成了状元娘子,你们可就吃不上啦。”
眼瞅着玥娘话还没说完,食盒中的酥酪就已经被抢完了,满桌都是散乱的铜板。
“六娘,以后做了诰命夫人,莫忘了咱们买过你的酥酪啊!”
“天呐,六娘,咱们要发财!”玥娘拉着六娘跳了起来。
六娘目瞪口呆,却又觉得这样打着他的名号卖酥酪着实不妥。
正呆着,突然听到一声,“六娘。”
六娘沿着声音望过去,孟简之正站在众人之后,他眉眼间不悦,闷闷一声,便将这闹腾的场面打破了。
孟简之本就因为性子冷清,和汝宁众人都持着距离,中了解元后,大家对这未及冠的孩子,竟开始藏着些尊敬小心,再加,他的模样长得清冷中隐着丝丝贵气,与汝宁街市巷口的凡夫俗子大相径庭,众人的尊敬小心中开始隐着不易察觉的敬畏。
如今看他沉着脸心情不悦,众人识趣,一时如鸟兽散。
六娘回眸,他站在人群外,那般出众,任谁都是一眼便会看到他,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时出现在这,却知道,他是当心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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