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哥哥,我……”六娘有些不知怎么解释。
孟简之却没理她没说完的话,只是淡淡向大家扫了一眼,便说,“多谢大家捧场,这些银子,我们不收,酥酪大家拿回去,就当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照顾六娘生意。”
六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孟简之在说什么,他已回身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人群,六娘有些吃痛。“孟哥哥,好痛……”她轻唤道。
孟简之闻言握着她的力道松了些,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沿着无人的巷道一路沉默着往前走。
渐渐地,六娘头脑冷静了些,说,“孟哥哥,我没想着借你的人情去卖酥酪,那些酥酪又不是卖不出去。”
他站住身,松开她的手,却说,“做酥酪生意太麻烦,回报又不够多,你打算做一辈子酥酪吗?”
六娘蹙了下眉,愣了一下,“阿娘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生意,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何况,我不卖酥酪又能做什么呢……”
“你除了做酥酪,就无事可做吗?”孟简之少见地打断她的话,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可他蹙的那下眉头,却刺的六娘心尖一疼。家中维持生计不易,阿娘独自做酥酪已然很辛苦,她只是帮阿娘分担些。
六娘心中有些愤懑,说,“孟哥哥如今做了举人,没了税赋担子一身轻,便将前些年帮孟叔经营药铺的苦日子忘了,可阿爹在书院里的薪酬并不高,阿娘做些酥酪生意也是填补家用?我也只是……”她的话一箩筐似的倒下来 。
孟简之顿了一下,停下步子,目光缓和了些,平静地看着她,“那你替老师算过,你要卖多少酥酪,才能添补一家人一日的营生?”
六娘愣了一下,继而比垂头喃喃,“可是……能帮一些是一些,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六娘知道,这些银子完全不够,她不过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淡淡地打破沉默。“我记得,你自幼就在医术上有些天赋,那段日子,不是想和我阿爹读医书?”
六娘抬头看向孟简之,六娘小时候最喜欢跟着孟叔采药学医理,只是孟叔忙着经营药铺,孟简之忙着读书,没人教她,她只能跟着孟叔在药铺里在一旁看着抓药看病。
后来顾大娘的腿就有些不好,她就回家开始帮顾大娘卖酥酪,将这些暂时搁置了。
“不能做酥酪生意,可能现在吃紧些,可是长远来看,你若是能学些医术,做医女,会比卖酥酪的收益可观,我也可以教你。”他好像替她想的很周到,六娘愣了一下看着他。
孟简之想了想,又说,“何况,自前朝起,为了避免像今日那种送钱给官员眷属做生意的事情,官员眷属已不被允许作生意了,你若是……”他顿了一下,改口道,“你若是真想做些什么营生,不如做你喜欢的。”
六娘乌黑滚圆的眼眸中泛开了光,她发觉,她误会了他,并不是他不让她卖酥酪,是律法规定,官员的眷属不能经营生意。
所以……他是有把她看做是他的妻子吗?他也会向她一样,偶尔憧憬成婚后的日子吗?
想到这里,六娘心中跳了下。
可她忽然想到,她若真嫁给了孟简之,还能出去做医官?
她犹豫着试探道,“那些官家夫人也有出去行医的?”
孟简之垂下眸,没有看她,说,“你若愿意,便可以。”六娘心中有些欢喜。
“孟哥哥来年就要去参加春闱,教我,不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他淡淡地说。
六娘唇角微微扬了扬,他愿意为她考量,愿意教她,是不是代表着,对于这桩姻缘,他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为难,那般不情愿?
她没想到孟简之会提议教她医理。孟简之读书厉害,医术也不差,若是他愿意自己教她,她更是欢喜。
而且,她似乎又有了借口,能如幼时那般,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不用再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而总躲着他。
她望向走在前面的他,夕阳西斜,孟简之精致的侧脸温润如玉,另一半则隐于晦暗阴影。
其实,这些年来,孟简之,对她并不是不好,只是那种好,在她看来,是礼貌,是周到,始终持着距离。他始终在用他淡淡的神色拒绝着她的热烈和情谊。
六娘对他不可谓不熟稔,可却依旧觉得看不透他。
不过,六娘此时想,只要他不拒绝,那隐于晦暗阴影的半侧,也许,她可以去慢慢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这是今年的头场雪。
“孟哥哥下雪了。”六娘眉眼渐渐弯起来。“是今年的初雪呢,瑞雪兆丰年,来年孟哥哥一定能在春闱取得好次第。”孟简之似乎也微微抬头看了眼眼前的雪花,他眸间却是淡淡的,他对她的话没应。
六娘跟在她身后,拐进细窄的巷子口,她穿得鞋踩在青砖上,有些许滑,六娘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袖摆,孟简之低头看向六娘勾着他的手,没有说什么。
从巷子拐到河边,孟简之就发现一直跟着六娘的那顶青色的轿子不再跟了,
其实,孟简之今日来到六娘的铺子前,就发现陆大娘店面一旁的那顶青色轿子里的人一直在盯着六娘。
也算生逢乱世,被如此觊觎暗算,还敢堂而皇之的街上卖酥烙,他也不过是想了个法子让她放弃卖酥酪罢了。
*
远处轿子里的陈湘,将老奴递过来的荷包重新拢回袖口,蔑了眼在轿子外回话的老汉。
“公子,看来这顾姑娘,真的同孟解元定了婚约,要不,咱们算了吧。”
“刚才那小子没来的时候,让你下手,你磨磨蹭蹭,坏了爷的好事儿!”
那老汉为难地摇头,“顾姑娘身边那么多人呢……再说,顾姑娘到底是孟解元的未婚妻,孟解元又寸步不离守着,您还是听听夫人的话,莫再招惹她了,老奴又给您物色了个好姑娘,不比这顾家的女娘差。”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举子而已,值得娘这样忌惮?!娘老糊涂了,你也老不中用了是吧?”
陈湘听不得孟简之被这样捧着,气得打起帷幔,抬脚将轿子前跟着的老奴踹了一脚。“老不中用了就滚,老货。”
*
入了冬月,天愈发冷了起来,六娘将大娘新给她做的杏黄色对襟小袄裹在身上,每日依着孟简之说的时辰,去隔壁院落寻他。
每每等六娘到的时候,孟简之便已将六娘今日需要读的书挑拣出来,让她自己读,有不懂的再问他。而他坐在炉火旁,默默读他的书。
六娘走进堂屋,将阿娘让她带给孟叔的点心放在一旁的桌上。孟简之并未抬头看她一眼,这些时日,六娘早已习惯了他的安静。
她看见了椅座旁添的一盆炭火,她一呆。她突然想起,昨日,她随意说了一句堂屋里冷。
她抬头看向埋头伏案的孟简之,虽然他当时没回她,但他还是记下了吗?
六娘偏头看向孟简之,他就这样静静坐在自己对面读书。
六娘心内一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也许,一切并没她开始担心的那般糟糕。
想着,六娘眉眼先于唇角弯了起来。
她轻轻坐上榻,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开始翻书。
这些时日,六娘发现,孟简之教她的东西,简单却成很紧要,加上他的注解,便格外易懂些。
起初,六娘拿着纸笔将书中的笔记皆抄写一遍。
孟简之却嫌弃她的字丑,六娘便除了读这些医书,也跟着他一起练字,她便学孟简之最喜欢的小楷,一遍一遍抄到他觉得满意为止。
只是,除了读书记要点,还要将字誊写得漂亮,过了两个时辰,六娘便觉得辛苦,开始犯困。
孟简之却始终在对面屏气静声地读着他的书。
六娘实在无趣,偏头望向窗外,竟陡然看见外面的果梅枝上落了一只喜鹊。
那落满了雪的果梅树正是六娘家种的那棵,只是枝丫长长的,伸到孟家院子里。
枝头的喜鹊冻得整个头瑟缩在身子里,身上积满了雪。
六娘一时动情,半探着身子,向窗外望去。
直到她感觉到孟简之将视线上移,六娘回头,正对上孟简之严厉的目光,他没说话,可六娘看懂了他的意思。
六娘被抓包似的,讨好地弯着眉眼,道,“孟哥哥,那儿,有只喜鹊,快要入冬了,别是要冻坏了吧。”
孟简之却始终直视着她没有说话。孟简之是个好老师,只是比书院里的先生还要生硬无趣。
六娘腹诽。她坐正身子,眼前的字却似跳来跳去的蝌蚪,开始与她为难了。
直到孟简之道,“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吧,我要去书院一趟。”
“孟哥哥,我许久都没有去书院了,阿爹说,你说的那本金匮要略书院有,我也正想去找找。”
孟简之蹙了蹙眉头,可到底答应了她。
孟简之让她在书院里随处看看,他将她丢在藏书阁,转身便离开了。
六娘笑道,“孟哥哥我记得你有几本书要找,我帮你挑出来,一并带回去?”
“不用,我一会儿自己过来…”
“反正我也是来找书的,多找几本,也无妨。”六娘歪头浅笑地望着他。
他拗不过她,将他的书名写给她,“孟哥哥去忙吧。”六娘笑吟吟道。
孟简之转身而去。
六娘一册册将要的书找出来,做好标记,放进书篓,又抱着书看了良久,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直到她听到一串串琴音传来,如涓涓细流,悠扬婉转。
六娘听着琴音,一时听了进去。她放下手中的书,沿着结了冰的溪流一路向前行,
她知道汝宁书院有琴课,孟简之的琴技极好,可孟家无琴,孟简之从未弹过,她又哪里有机会听。
是他在弹琴吗?
想着,六娘循着琴音而上,那座亭子就在河流之上。
六娘远远地瞧着,似是孟简之的身形,她心中欢喜,一路小跑过去。
直到离了近一丈远,才发觉那柱子所遮挡处,尚坐了一个人,一个女生。
六娘看清了,孟简之没有弹琴,弹琴的却是这个女生。
六娘歪头看她,她头上堆着翠羽明珠,身上是珠翠罗绮,隔着珠帘,六娘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想来,是极好看的。
六娘的步子一下子缓下来,她不知为何,看着孟简之和她坐在一旁,自己竟不太想上前了。
“孟大哥,我这一段弹得如何。”声音清脆。
六娘没有听见孟简之说话。
六娘抿唇,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了二人的身形,果然,那女子长得螓首蛾眉,清眸流盼,是她见了也会怜惜的模样。
而孟简之正低头看着那女子身前的琴。
那女子似乎发现了她,淡淡笑着打量了六娘一眼,似乎在向孟简之说话,“这书院里一向没有女子,这女子莫非是阿爹新找来的女书童?”
六娘知道她是谁了,她就是纪瑶琴,山长的女儿。
六娘没见过她。
看来,纪瑶琴也没见过她。
孟简之垂着眸无言,并未看向六娘。
六娘只好自己淡淡笑了笑,“我不是书院的书童,我阿爹是书院的老师。”
“不好意思,我……我见你穿着,以为你是书童。”纪瑶琴说。
六娘抿唇,她其实并不在意她的奚落,反说,“姑娘弹得很好听。”
“你也懂琴?孟大哥听我的琴音听惯了,论起来总是那几句,姑娘既然有缘听到我的琴音,那,姑娘觉得我弹得怎么好听在哪里呢?”纪瑶琴说孟简之听她的琴声听惯了,言辞分明与孟简之太过亲昵。
六娘听了这句话,心里倏地一落,她飞快扫了一眼看向她的孟简之,淡淡道,“我不懂琴,但纪姑娘的琴声,听着如清风徐来,山月冷冷,我只听着,便似寒意扑面而来,身临其境,想来,是好的。”
纪瑶琴眼里稍微一怔,旋即又恢复笑意,却并不理她,仍旧坐了回去,她自顾自侧头看向身旁的孟简之。问道,“孟大哥,你再听我这段练得如何?”
孟简之仍旧无言,纪瑶琴上手熟练地拨着弦,袅袅琴音似将她隔绝在亭子之外。
六娘扶着柱子,看着他二人。
心里陡然委屈起来,原来他是来这里见她的,难怪当时她要来跟着他时,他犹豫了。
她想起来汝宁县的那些传言,说她高攀孟简之,说纪瑶琴和孟简之般配的闲言碎语,她忽然有些失落。
她抿唇不想再留。她闷闷地,沿着那结了冰的河独自一人走了下去。
“孟大哥?孟大哥?”纪瑶琴低声唤孟简之。
孟简之慕然回头 ,本能应道,“弹得不错,六娘是顾老师的女儿,你不该无礼。”
“原来她就是顾先生领养回来的女儿。”纪瑶琴说,孟简之轻轻蹙了下眉。
纪瑶琴偏过头,方才她分明弹错了两个音,而孟简之竟然没辨出来,他的视线追着的是刚才六娘离开的地方。
纪瑶琴修长的眼睫毛下掩着不甘,她顺着孟简之才刚视线追着的地方望去,眼眸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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