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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塞瑞到处是人,有的人正要出发离开这里——这个点出发,正好能在夜晚到来前赶到最近的路边旅店;有的人则刚到塞瑞,马车停在路边,一箱一箱地卸货——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批运往塞瑞的物资,塞瑞太过偏僻,并没有常住的居民,再晚一些,人们会陆续离开这里。
还有的人在塞瑞找人,比如希格。
他现在的表情非常阴森难看,路上的人瞥见都忍不住往旁边让了让。
忽然,他脚下程亮的靴子磨了磨地面,忽然停下脚步,抬着下巴对旁边的人说:“把他抓过来!”
那正是昨天晚上在酒馆里,站在薇拉身边痛骂法师的人。
他站在一家店旁边正选着东西,被按住肩膀时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嚷着“你们是谁”,就被狠狠揍了一拳。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声。
塞瑞可没什么人维持秩序,他很快被拖到了旁边的巷子里、希格面前,扔在了地上。
希格用靴子踩着他半张肿起来的脸,冷笑道:“薇拉在哪里?!”
底下的人脸色煞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们都说薇拉会替你打戴斯牌!你们关系还不错!”希格用力碾着他的脸,听着他的惨叫,阴狠道:“我再问一遍,那婊子在哪!”
“我真不知道!”那人扭动着,很快手臂也被旁边的人踩在地上,动弹不得,“打牌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情!她的模样整个塞瑞谁不知道……我就是和她套近乎,根本不认识她!”
希格没说话,脚下力道却越来越重。
被踩着的人白眼直翻,那眼角余光却在这时注意到巷子外经过的人——
“你们……你们可以去问问乔安!”他嘶吼道,“薇拉在替他做事,说是要去一个法师墓!他肯定知道薇拉在哪!”
脸上的重量骤然散去。
希格和那几个雇佣兵回头,也看到了乔安——可他似乎正陷入兴奋的情绪里,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谁盯上了。
“你说真的?”希格眯起眼睛,又扭过头,俯身掐住他的脖子,“你一定不想知道欺骗我的人有什么下场。”
那个人挣扎道:“我没有骗您!真的没有!整个塞瑞的人都知道,那个疯子学者是为了什么利比尔里安的法师墓来到这里的!只有薇拉相信他,还说要和他一起探索那座法师墓——”
希格看着他,大概是他完全没力气扑腾了,便骤然松手,起身挥了挥手,将那人丢在地上,就带着人朝外面走了。
“侥幸活下来”的人在地上瘫了会儿,等外面恢复“秩序”,只有平静地普通的交谈声传入时,他才缓缓爬起来,扶着巷子的墙,小跑着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进去。
他跑了一阵子,就看到了那个倚着墙,站在昏暗角落里的女孩。
“薇拉!”他叫着女孩的名字。
薇拉仰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真是辛苦了呢,索比。”
“他们可太粗暴了,”索比走过去,揉了揉酸疼的脸,抱怨着,“你为什么要惹这种臭名昭著的蠢货。”
“……他们在图格的驻地有一件很值钱的收藏品,是瑞嘉家族红宝石吊坠,你要不要去看看?”薇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袋,抛给他。
“那它很快就是我的了。”
索比接过钱袋,掂了掂,那个欣喜的表情刚保持了不到一会儿,就警惕了起来:“等等,你为什么将这个情报提供给我?你没欠我别的报酬,还是你希望我也惹上希格那种疯狗?”
“哈哈,你可不会被他抓住。”
薇拉笑道:“放心吧……希格以后可没工夫再管什么吊坠了。”
索比眯起眼睛:“为什么?”
“你猜?”
“……”
索比直觉这事儿不简单,不想掺和,可走之前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道:“我刚才看到乔安在购买一些随身携带的斗篷……难道那座法师墓是真的?”
薇拉再次:“你猜?”
“……”索比不由道,“难道你让希格去找乔安,是想让他杀了乔安,自己独占法师墓里的宝藏?”
薇拉不知道他居然是这么想的,眨了眨那双金色的眼睛:“在你眼里我是那么阴险狡诈的人吗?”
索比直言:“我没有见过比你更阴险狡诈的人了。”
薇拉却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她在索比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笑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就太无聊了,我期待的是更有趣的画面。”
索比:“……”
索比:“我要离开塞瑞了,有事不要再找我。”
“还有一件小事。”薇拉突然道。
她拿出一封信,递出去:“帮我送到王城,就当作是那条情报的报酬。”
……可吊坠不还得让他来偷?
他下意识接过:“……送到谁手上?”
等等,薇拉怎么知道他要去王城?
索比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冷。
薇拉并不在意,她从男人身边走过,金色的发无风自动,微微扬起,让索比猝不及防地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和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眩晕感。
他捂着脑袋,片刻后才回过神,却发现脸上被希格踩出的伤竟然已经痊愈,所有痛感仿佛阳光下的冰雪,刹那消融。
而空荡荡的巷子里,还有女孩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
薇拉比乔安更早回到那座木屋。
乔安回来后,脸上带了点伤,珀尔娅不由得问了一句,他只是说自己在外面不小心摔了一跤。
众人当晚定下了出行的时间。
次日,塞瑞再次迎来清晨。
四人从村子的西部离开,进入森林。
晨曦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在森林里打下道道雪白的光柱,四下安静至极,只有斗篷触碰树枝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是一片颇为古老的森林,人们鲜少涉足,巨大的树根伸出地面,夹杂着荆棘与碎石,极难行进。
他们要在这样的环境中一路走到“交界地”——森林和山脉相交之处。
塞瑞虽然临近这两个地方,然而这两处地方向来非常危险,人类的聚落并不会十分靠近,因此哪怕从村子出发,到达目的地也至少需要半天。
阿斯诺和珀尔娅的动作并不慢,让他们意外的是薇拉的比他们要更快一些——身后的人只能看到被亚麻长袍裹着的身躯仿佛精灵,在森林中步履如飞。
“我们是不是该等等乔安?”珀尔娅一边在心里惊叹,一边回头看正吃力走在路上的乔安。
“没关系,”乔安用手撑着树,喘着气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能在森林里行走自如!”
“嘿,朋友们。”
珀尔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薇拉在最前方转过身,朝某个方向指了指:“我们在河边休息吧!”
水流冲刷石头的声音缓缓传入耳际。
珀尔娅怔了怔,跟着绕过那棵树,一条溪流映入眼帘。
水流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着光,薇拉已经走到了岸边,并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把锅。
出行时只带干粮的珀尔娅:“……”
“这个季节除了野苹果,还有珍贵的松茸,加上随处可见的野菜,就会有非常鲜美的味道,”薇拉弯下身,随手找了几块石头,自顾自介绍完了,抬起头笑道,“那么哪位朋友愿意替我找点柴火?”
珀尔娅:“……我去吧。”
放下一些手里的东西,她重新走入森林。
珀尔娅对这项工作并不太生疏,然而找了这么一会儿散落的树枝枯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便抱着它们起身。
——对上阿斯诺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你也被打发来拾柴了?”
阿斯诺看了一眼落在她头上的树叶:“我没你那么蠢。”
“……”
珀尔娅吸了口气,忍了忍:“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怕你忘了一件事——利比尔里安作为赌徒的身份并不那么特别,”阿斯诺说,“甚至,大臣也不算特别。”
是大臣或者领主,那与他们关心的事没有关系,而作为一位赌徒这件事则是最近才知道的。
珀尔娅沉默了一下,又听到他说:“我们要‘找到’的是作为法师的他,但不能暴露太多。”
毕竟有法师禁令在,“法师”如今在王国是禁忌。
换言之,他们的目的就是禁忌,最好避开其他人。
阿斯诺是来提醒她的。
“薇拉需要钱,而乔安也许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看到自己坚持的研究有了成果。”
珀尔娅想了想:“我们可以保护他们,带他们进去转一圈,出来后分别后再回去。”
真是很有她风格的回答。
阿斯诺眯了眯眼睛:“那你最好祈祷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就能在里面平安无事地‘转一圈’。”
说完他也懒得理会她会说什么,瞥了一眼溪流边的方向,垂手将树枝扔给她。
珀尔娅:“……”
等她将枯枝抱回岸边时,发现那里只有一个乔安。
“薇拉呢?”
“哦,”乔安有些发呆,一副才回过神来的样子,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好像……是去挖松茸了。”
珀尔娅“啊”了声,把枯枝放下,顺势坐下来:“您是已经累了吗?”
乔安又有一阵恍惚,但很快摇头:“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前进。”
他今年已经过了四十岁,虽然常年喝酒使他看起来比实际要更苍老,可他这时却因为近在眼前的目标而显得神采奕奕,双目发光。
珀尔娅有些替他高兴,说道:“不过那座法师墓之前是一座遗迹,到时候可能还得花些功夫……最好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不然到了入口很可能就没有力气了。”
珀尔娅十分健谈,不一会儿,乔安便大笑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最爱与你这样的人打交道,这或许是赛提人的优点?都很热情。”
“酒馆有很多赛提人,都爱喝南部的麦酒,不用杯子,会直接抱起桶来喝,和他们打牌会很吃亏——他们非常能喝,哪怕输掉一两场也没什么关系……”
乔安好像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趣事,语气里不自觉多了一点儿自豪:“那么多人,只有我能赢他们,因为我的运气总是最好的……”
“不管什么玩法,我都能抽到自己最想要的牌,那些人总觉得我作弊——哼,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能与我一战的人只有利比尔里安——”
珀尔娅听着他滔滔不绝,正有点觉得他在研究利比尔里安之余多少对戴斯牌有些上瘾,想说一句什么时,薇拉出现在河岸边,朝他们打招呼。
两人的话题被打断,扭过头看到金发的女孩手里提着个袋子,踩着溪流上的石块,一蹦一跳到了他们这边。
“太感谢你了!珀尔娅。”她在锅子前坐下,简单生了火,又扭头为锅里加了水,才摘了一只手套,拿出了自己刚才去摘的东西。
“我还发现了一些野生的鹿耳菜,它们和松茸很合适。”薇拉的右手上仍然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与此同时拿着一把小刀,熟练地将鹿耳菜从根部切开,将它们放进锅里。
她的做法十分随意,珀尔娅本来的对这个并不那么在意,可看到绿色的菜叶被塞进锅里一点点变软,散发出一点不知名的芳草香味,混合着后放入的、带着鲜香的松茸,一下让她来了兴趣:“闻起来好香。”
“那你一定要尝尝。”薇拉笑容又深了些许。
一锅汤做好后,珀尔娅尝了后一直在夸,乔安也试了试,而阿斯诺不知道去哪里了,回来后看着汤,毫不犹豫拒绝了。
珀尔娅不由得安慰薇拉:“阿斯诺就是这样的人,不用管他。”
薇拉却笑起来,喝了口汤,什么也没有说。
……
……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启程。
阿斯诺提前花了时间探路,于是下午的路程要比上午更顺畅一些。
薇拉似乎察觉到了这点,望着走到前面的人,笑了笑:“真是可靠。”
阿斯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到了。”阿斯诺忽然停下。
乔安显然有些没回过神:“到了?”
“没错。”
珀尔娅也说道:“再往西就要走进南部山脉了。”
乔安却更疑惑:“可这……好像什么都没有。”
阳光失却力量,天色渐暗。四周被巨大的树木环绕,浓郁暗沉的绿下升起浅淡的白雾,偶尔有一点鸟和走兽的声音——这片森林确实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不是战场吗?可周围全是树。”乔安问道。
“‘那场战役后过去了一千五百年,利比尔里安去世至今也有五百年,”在珀尔娅安慰他之前,阿斯诺已经淡淡开口,“时间足以抚平一切。”
薇拉忽然笑了一声。
众人投来视线,她则保持着笑容道:“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说完,她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了……一盏提灯。
“……提灯?”
珀尔娅有点儿傻眼了。
锅就算了,怎么还有提灯?
她出门只带这种麻烦的东西吗?
薇拉晃了晃那盏灯,它便缓慢亮了莹白的光,像是知道珀尔娅心里在说什么,缓缓道:“它可是时常陪伴着我的朋友。”
那光并不刺眼,还让人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珀尔娅眯起眼睛,辨认出那提灯的式样不像是苏瑞尔王国的东西,像是某种时代久远之物。
“那么,我们就在这附近好好找找吧。”薇拉说。
其他人并无异议,开始在原地寻找着线索。
这个地方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什么“遗迹”的地方,甚至连一块石碑或者石柱也看不到。
乔安很快便无功而返,站在一棵树边抱怨:“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也许那封亲笔信就是骗人的……”
“你研究了利比尔里安多久。”
阿斯诺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可阿斯诺却没有吓到人的自觉,看着他的眼睛,安静问道:“你应该……一直在找这座法师墓吧?”
他的长相平平,眼神却有超越年纪的睿智和冰冷,叫人仿佛置身于寒冷的雪原之中。
乔安一怔,旋即点头:“当然……我一直在找它——它对我很重要!”
——是发现墓地这件事很重要,还是里面的某些东西很重要?
阿斯诺没有再问,因为不远处已经响起了珀尔娅充满惊喜的声音:“我找到入口了!”
乔安回过神,快步跑了过去。
阿斯诺则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那里,便可以看到珀尔娅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砍断了一处树根,露出了被青苔和植物淹没的石碑。
很快,石碑上杂乱的遮挡物被清理干净,露出上面所书写的复杂文字。
“……远古文字。”
阿斯诺第一次露出类似于“凝重”的神情。
这种文字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图画”,需要完整的内容才能下手翻译,然而过去了那么久,几乎所有字符都被磨损,此时根本难以分辨上面的含义。
“你们还在犹豫什么!”乔安在旁边叫嚷着,可又很快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是不知道入口在哪:“为什么我找不到进去的路?!”
珀尔娅解释说:“这就是‘门’,只要找到钥匙就能够打开‘门’,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钥匙?”乔安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听完她的话后反而焦急起来,“该死!居然还需要钥匙?可利比尔里安根本没有说过这东西!”
“门和钥匙只是一种称呼。”
阿斯诺全然不顾他此刻激动的情绪:“它意味着某种戒律。”
“什么意思?你知道这里该如何进去对吧?”乔安看到阿斯诺一脸冷淡的样子,皱眉追问,“你是薇拉找来帮我的人,你们必须兑现承诺——”
薇拉笑了笑:“你太激动了哦,乔安。”
珀尔娅也道:“对,门已经……”
乔安却陡然拔高了声线:“如果想从我这儿得到报酬,现在就帮我把门打开!”
他的语气忽然不受控制地变得强硬,气氛瞬间凝固,寂静无声。
乔安看着他们,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只有嘴唇微微颤抖。
“‘钥匙’很简单。”
片刻,阿斯诺打破了沉默,走上前。
——他的手里多了一张戴斯牌里的“奴隶”牌。
阿斯诺看了一眼牌,缓缓念出了一句并非索特语的句子。
乔安从未听过这种语言,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更让他惊讶的是,等阿斯诺的声音散去,震动和轰隆声随之响起,石碑前的地面沙尘飞扬,向下坍陷,很快……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和往下走的阶梯。
“居然是……”珀尔娅用手挡了挡浮起的尘土,下一秒惊住,“——乔安?!”
乔安一直紧紧盯着那个入口,在门尚未完全平稳开启前,便踩进了阶梯中,冲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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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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