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黝黑的山脉就像从大地上长出的巨大伤疤。

一行人行走在其中，如彷徨的蚂蚁，分不清方向。

他们只能跟着薇拉，看着金发的女孩手持着提灯，听着她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丽塔顿的贤者死后大多都会被葬在这里。”

“呵……典型的凯特人做派……将墓地建在山上，死后便能回到人类诞生的‘摇篮’。”

说着这些，女孩悠闲得就像走在花园里。

她常常这样，可跟着她的人却一直不太习惯。

尤其这是在“贤者们的墓地”。

——事实上，连珀尔娅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我们的目的是这里？”

她不禁想起了那天的贤者会议，顿时感觉又冷了一分，不由得抱紧手臂：“总觉得……他们会厌恶来打扰他们的人……”

“正好相反，这些老家伙其实很期待有人踏进他们的墓中，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露露脸’……但哪怕是最近的一位死掉的贤者都已经死了将近一百年了，尸体都风干了——”

山谷深处忽然吹来一阵风，空洞的风刺骨阴森，将几人的袍子吹得纷飞，叫另外几人不约而同地呼吸一窒。

像是某种“警告”、或者“恐吓”。

“薇拉——”

然而，他们扭头却发现女孩已经往远处走了一段距离。

众人只能跟上。

这么又走了一段时间，他们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隆洛某一次回头，发现四周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峭壁，再看不到一点森林的痕迹，显示出他们已经离入口很远了。

就在这时，金发女孩忽然在一处平整的山壁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处很寻常的石壁，它在幽深空洞的山谷里呈现出和周围相似的黑蓝色，天空的血色又让它多了一抹不详，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没有人等到薇拉接下来的动作，而是听到了一句很轻的问句——

“为什么……贤者们会被单独葬在这座山脉里呢？”

她说完，又笑了一声，扭头看他们：“有人想回答这个问题吗？”

——简直就像是老师在课堂上会使用的问句。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最后是珀尔娅试探着开口：“也许是贤者们为了不被打扰，也是为了保护贤者们最后的痕迹……”

“痕迹，遗存……因为贤者意味着一种荣耀，就像王陵一样，是吗？”

薇拉重新看向山壁，仿佛喃喃自语：“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留下什么……所以需要一个能够被人铭记的身份，葬在这里能够证明他们是被认可的贤者，是法师们当中佼佼者……对于大部分法师而言，这便是荣耀的‘尽头’。”

“那么……”

“可惜并不完全正确。”

人们一怔。

“阿斯诺，你为什么不说话？”薇拉没有回头地开口，“在这里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法师墓了吧？”

其他人才发现，阿斯诺在来到贤者山脉后便更加沉默地走在了最后，此刻他们看向他，也只能看到一张因为低头仅露出的半张消瘦的脸。

沉默、冷淡，似乎又透着一股难懂又莫名的情绪。

“……你在明知故问，”此刻被点到名字，他的反应也没有太多变化，“这里不是‘法师墓’。”

这是一个叫人意外的“回答”。

珀尔娅不了解贤者山脉，可她知道法师墓。

法师们总是在法师墓里留下自己在生前的“秘密”，并将它藏在某个角落里，是那位法师存在过的痕迹。

或许是因为贤者山脉的位置是确定的，可法师墓不一定，所以有些不同。

可说到底，贤者也是法师，为什么阿斯诺却笃定这里“不是‘法师墓’”？

“为什么？”

“法师墓……”薇拉答非所问，“似乎不是一种好东西呢。”

不是一种好东西……

隆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沉默中开口：“‘会让我们失去更多’……”

法师们总是将自己的一切看得很重，宁愿将所有知识带进墓里也不愿意“分享”，于是人类的法师们的一生都在不停地重新寻找本该了解的知识，可很快，刚掌握的知识又会因为短暂的寿命再度失去。

渐渐的，他们失去得越来越多。

“嗯……不如说，贤者山脉与法师墓正好相反，比起‘墓地’，它更像是丽塔顿的第二个‘教室’。”

“什么？”

金发女孩终于有了动作——她的手落在山壁上，缓慢画出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与此同时，提灯里缓慢地溢出一些光点，飘进了那个符号里，又渐渐消散。

人们望着这一切，吃惊的情绪尚未平复，一阵轰鸣响起，随着碎石和沙尘从上滑落，一扇窄门便缓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按照某个不为人知的院规，贤者留下的遗产并不会像法师墓一样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而是全都留在这座贤者山脉里，成为‘丽塔顿’的一部分。”

薇拉说：“获得认可的学生才有资格进入山脉，他们将通过某些考验，最终从贤者那儿获得已经失传的‘知识’。”

说到这里，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光也停顿了一下，却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在遥远的古代，这种获取法术的方式也被称之为‘试炼’。”

五个人闻言表情各异，相似的是，他们都感觉到了一丝沉重的气息。

珀尔娅也想起了什么：“史诗和古老的典籍记载，试炼是一位贤者必须要经历的严酷挑战……”

而其中相关记载最丰富的，显然是那位人类最强大的贤者，繁茵。

“有传说，繁茵经历了七个试炼，包括战胜一位巨人王、解读精灵的黄金长卷、穿过哈格斯守护的迷宫、让一朵枯萎的黑棘之花盛开、铸造一把最强大的法杖，以及……”

讨伐黑色的巨龙。

“我们……也要完成这样的试炼吗？或者……我们会遇到什么？”

珀尔娅皱眉：“而且你说过，并不能保证‘安全回去’。”

“我不知道。”

薇拉甩了甩头发，很随意地回答道：“现在距离繁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只是丽塔顿在许久以后又重新开启了它……这么长时间来，确实留下了一些重要的‘遗物’，也只有通过试炼才能获得。”

可它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遇到什么，她都“不知道”。

他们不由得看向了那扇窄门。

窄门以内是一条向下的楼梯，和外面的山谷一样看不到头——甚至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还隐约有回声空洞地传来。

他们会遇到什么？

这大概是所有人此刻心里的问题。

“这是哪位贤者的墓？”阿斯诺忽然道。

薇拉这次很干脆地回答：“希文格。”

“……希文格？”

珀尔娅猛地发出一声惊呼：“橡木法师希文格？！”

众人都看向了她。

隆洛问：“希文格……是谁？”

“法师使用法术的方式有很多……繁茵主张我们应当学会与环境中的元素沟通，所以这种施术方式又被称作沟通法脉……”

珀尔娅解释着，神情变得有些晦涩：“还有一种被学院认为是‘正统’但却已经失传的法脉，也就是橡木法脉。”

传说中，第一位橡木法师用一根橡木法杖唤醒了一枝沉睡的枝芽，它在瞬间变成了一片广袤的森林，橡木法脉由此得名。

“以物品作为引导，因此哪怕只有最普通的天赋也能够使用出极为强大的法术。”

“可是它只在法师和他的弟子之间传承，并且早已经失传了。”

“对，因为最后一位橡木法师希文格的两位弟子死于自相残杀，而他也在过了十几年后死去，”薇拉说，“橡木法脉也因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十几年还不足以让他培养出新的弟子吗？

有几个人脑海里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可他们很快被让人出乎意料的暴喝声吓了一跳——

“你想要获得那种已经失传的法脉……开什么玩笑？！”

阿斯诺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响亮清晰的声音，语气也严肃至极：“方式是让我们送死吗？！”

“为什……”

“橡木法脉很特别，每位橡木法师最多只会收两位弟子，而使用这种法脉的法师也常常寿命短暂……就像一种特别的‘诅咒’，希文格的两位弟子都死了，哪怕他活着，也理应不能留下任何有关于这个法脉的任何相关知识，可他还是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法师墓……”

解释的人是珀尔娅，更叫人意外的是她不仅没有反驳阿斯诺，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颤抖：“超出某种‘限制’的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没有被人触摸过的‘真理’，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东西，哪怕真的能够完成考验，但哪怕是这样，要学习那个已经失传的法脉，也将面临……超乎寻常的代价。”

“那又……如何呢？”

“……？”

金发女孩站在那儿，金色的眼眸在提灯光芒的映照下颜色更深，显示出那眼底深处——充满了了然又戏谑的意味。

“经过了亚弥尔站在这里的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

古树亚弥尔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死去的友人，无法放下的仇恨……还有渐进的危机，以及茫然不可知的未来。

薇拉望着神情和动作都有些僵硬的众人，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开了通向窄门的路。

“我是不会去的。”

阿斯诺抬起头，表情显得有点冷：“你知道这个试炼的后果，也根本不打算进去……所谓的特训，也只是你想利用我们获得什么吧？”

“这样吗，可真是抱歉呢。”

薇拉笑了笑：“我带你们出来至少获得了霍莱的许可……另外，我是没法参加试炼的，倒和其他的事没有什么关系。”

众人又是一愣。

薇拉说完，很随意地将手伸到了窄门前。

只听到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他们下意识捂住耳朵，视线却甚至被这尖锐的声音刺得晃动，等视线重新清晰时，便发现女孩那只靠近窄门的手已经烧了起来，露出了底下的金属纹路！

“？！”

相比起他们的惊讶，薇拉却甩了甩手，将火熄灭。

“如你们所见。”

她一边重新给自己套上了一只新的手套，一边说：“这就是你们的特训内容。”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很快有人走了出来——仍然是珀尔娅，她望着漆黑的窄门，最终还是走向了它。

而窄门也没有像是对薇拉那样排斥她，似乎意味着这场试炼在“欢迎”她的到来。

“我可以理解为，学院现在需要橡木法脉的力量解决王国的危机，对吗？”女人走了两步，又扭过头看向薇拉。

薇拉笑了一声：“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会完成它的。”说完，她转身，很快完全消失在了窄门中。

接下来是科顿，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跟着走了进去。

看着科顿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隆洛也缓步上前。

“停下。”

倚着山壁的薇拉忽然叫住了他，侧过头，下巴点了点另一个方向：“你不需要和他们一起进去……你的特训在那边。”

隆洛一顿，顺势望去，发现是通向山谷更远处的路。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最后缓缓收紧，应了一声，便也沉默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此刻，窄门前只剩下三个人。

“我……不能拒绝，对吗？”莉莉感觉到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了，站在原地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阿斯诺，以及表情悠闲的薇拉，说。

薇拉还是笑：“……你觉得呢？”

莉莉用力攥住袍子，忍不住问：“如果试炼的本意是为了传授知识，为什么参加试炼却需要承担付出生命的风险……”

“很简单。”

薇拉回答：“因为力量是有‘代价’的。”

莉莉一怔。

“用生命换取力量……又或者舍弃力量继续活着。”

薇拉说：“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得付出什么，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可是，获得认可的法师却因此死在试炼里，不是和‘认可’的含义背道而驰吗？！”

“怎么样才算‘认可’呢？”

莉莉一时竟然无法回答。

“被生命女神认可的白法术师……已经获得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吗？或者——”

薇拉歪了歪脑袋，那双金色的眼眸倒映着少女骤然苍白的脸：“她是不是还没准备好为这份力量付出应有的‘代价’呢？”

“……”

……

……

当莉莉走进窄门后，门前只剩下阿斯诺和薇拉。

薇拉也不打算催促他，而是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撑着脸，准备在地面点燃一堆火。

然而火堆燃起的下一秒，山谷深处便吹来了一阵风，瞬间将它熄灭了。

“真小气。”

女孩抱怨了一句，很是无聊地仰头枕在身后的山壁上，自言自语：“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睡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阿斯诺忽然开口：“预言……还有学院，你究竟想获得什么？”

“塞丽娜写下了预言，它便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只不过这个人是我，一位在你们看来‘臭名昭著’的流浪者。”

薇拉将手背在脑后，她这个姿势看上去很缺一根能叼在嘴里的草：“你觉得我想从贤者山脉获得什么，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法师的‘宝藏’都感兴趣……比如你，我听说你可是从刚入学就获得了进入贤者山脉的许可了呢。”

“你怎么会知道……”

“阿斯诺，我想你之所以会怀疑，并不是因为你讨厌我，或者无法承认自己的‘双眼所见’吧？”

眼看着她似乎提到了在贤者会议上自己的沉默，阿斯诺看向她，神情变得有些阴沉：“你的话里充满了谎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隐瞒自己的目的，我直到现在也不相信……”

“不，‘肯定自己的双眼所见’包含着两种含义，第一，便是他人是否欺骗自己。”

薇拉的眼眸眯起，金色几乎能在其中流动：“第二，便是‘你是否不愿意相信所见，正在自己欺骗自己’。”

“……！”

阿斯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你下意识觉得我在欺骗你们，因此否定了自己一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哈哈，我的分量可没有那么重哦。

“你只是害怕预言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你自然要承担很多……‘拯救’是一个令你害怕的话题，如果你只是一位学者，就可以心安理得将重点放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对死去的人视而不见，可如果那是真正的灾难，你就要想办法拯救无辜的人，就得‘竭尽全力’……

“丽塔顿会自我欺骗，是因为这一代对王国的仇恨，而你想要自我欺骗，却是因为……哈，恐惧。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你知道它一定会让你失去什么，就像你的过去……所以你在压抑它，恐惧自己总有一天要重新拿起它，然后……再度失去。

“他们都很崇拜你呢，但你其实是个怯弱的……”

薇拉坐在有些高的位置上，几乎是在俯视那个消瘦的青年：“可怜人。”

……

……

……

莉莉走入窄门，进入了一条漆黑狭长的走道。

她屏住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由自主为这条看不到头的路感到担忧，双手有些颤抖，心跳加快，甚至没有来源地愤怒。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珀尔娅的声音。

莉莉心头一跳，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面前出现了一点光。

少女开始朝光的方向奔跑，却在走进光中的一瞬间听到了什么声音。

一道，熟悉的声音。

——莉莉愣住，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明亮之中。

她一时没能进入“脱困”的情绪，有些犹豫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竟然是一面墙，根本没有什么路。

这到底是……

“怎么会是这个法阵……”

珀尔娅的声音比起刚才清晰了很多，她抬眼看去，发现这是一座山洞的内部——只有不远处的珀尔娅和科顿面前有一处发着光的石台，浓郁的光就来自于那里，而其他地方仍旧是黑漆漆的。

“莉莉！”珀尔娅很快发现了她，朝她打招呼。

莉莉抿了抿唇，也点点头，轻声问：“这里是……”

“应该就是希文格法师墓的内部，至于试炼……或许已经开始了。”珀尔娅的表情微变，抬头看去。

莉莉也朝她看的方向望去，发现石台的前方似乎有一个朝下的坡，这个坡下是一块广阔的空地，再往前，则是一扇石制的门。

她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你刚才说法阵……是什么意思？”莉莉忍不住问道。

珀尔娅便指了指那座石台：“是这个，这是‘限制’法阵。”

少女才发现石台的造型有些奇怪，它像是一个石制的火盆，边缘装饰着复杂的符号和纹路，再往上看去，浅白色的光正在“火盆”上静静燃烧。

“法师墓里经常会出现这种法阵，它会在一定范围内限制法师们的力量。”

珀尔娅皱眉道：“很显然，这个试炼要求我们打开那扇石门……但如果想要靠近它，法阵也会生效。”

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莉莉不禁有些退缩，可却看到珀尔娅已经朝外走去了。

“既然来了……困在思考中也无济于事，先去看看。”

……

……

隆洛一步步朝山谷深处走，直到身边的声音渐渐消失。

没有任何人心里的声音，也没有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似乎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觉到了“安静”。

可他又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轻松。

这种空洞的寂静伴随着荒芜的环境，让他产生了一种同样从未有过的感受。

也让心里的疑问和害怕被无限放大。

突然，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的脚步放缓，有些讶异地看向前方，因为发现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升起了薄雾。

山谷里时常有风，因此感觉上比在森林更冷，可这风却吹不散这些雾。

这是什么？

沙沙……

隆洛陡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下意识浑身绷紧。

然而存在比视觉更快的反应——他的心脏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熟悉的剧痛！

“……？！”

少年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看向雾中的瞳孔因为恐惧和惊讶迅速放大。

钢铁摩擦的响声、铁蹄踩在地面的声音……黑色的骑士一步一步从雾中出现，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