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板说:这个数

和前一天偶尔发现不同,今天张玲要去考核卫生所学徒的事,让张家人十分重视,一大清早,陈美凤甚至还做好了早餐。

玉米糊粥、烙饼加一盘煮菜干。

破天荒的,还有三个煮蛋,小小的,但看起来特别诱人。

张玲有些无措看了眼大嫂,依大嫂那抠门程度,要拿出三个蛋那简直跟拿刀割她的肉没什么区别。

大嫂这是要……做什么?给她的断头饭吗?

陈美凤还是拉着脸的模样,仿佛没看到小姑子那眼神,只说:“三弟妹不是说早上吃个蛋能让孩子聪明些吗?”

“你也只是顺便的。”主要还是给两个小的吃,并不是专门给她补补脑气好面对那什么考核的。

林清不做早餐的时候,餐桌上绝对不会出现鸡蛋之类珍贵东西,一是她这个当家作主的大嫂抠,二是真的家里没有余粮。

一边的刘兰珍嘴巴吧唧了两下,不知嘟囔着什么,不过却手快地先拿了一个,在所有目光中,笑呵呵地摆到自己儿子面前的蔸碗里,“一人一个哈。”

不管大嫂还是三弟妹弄了多少‘外灶’,刘兰珍都会毫无愧色地给自己儿子争一份,即便林清都不知拿出多少回了,她却一次贡献都没有过。

二宝刚小屁股挪到坐位上,桌面都到他下巴的位置了,他也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己碗里白胖胖的蛋,睡意立马就消了,“蛋蛋~”

虽然昨天也吃了半个,但村子里人家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即便是一天吃十个蛋他依然看到蛋蛋还是会双眼发光,嘴角留着亮晶晶的口水。

陈美凤瞪一眼老二媳妇,然后才和一家人落坐吃早餐。

吃完早餐,他们要播种去。再晚些花生苗都要长出来了,还要去移种玉米……

有忙不完的农活。

想到这里,刘兰珍就有些羡慕自家小姑子了,果然当姑娘是最好命的,有机会不干活还可以做别的。

比起刘兰珍想得美好的羡慕,张玲早餐吃得不太知味。

昨天还是自己遇到‘机会’的一个把握小举动,可今天就变成全家人的希望重担了。

她默默无闻惯了,习惯不声不响做自己分内事。这种被别人抱着无比希望的重担感,让她承受得心里不涌快。如果是林清来告诉她,这就是压力。

压力是无形的,有时却能将人活活压死。

而全家人里,也的确只有林清看到了她的这种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可这回,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陪她一起去,没给她一个安慰的依靠。

就像一个开始学走路的小孩,被妈妈牵着小手手举在头顶一步一步,还没走几步,头上的手就松开了,如果不往前走,就会跌倒;继续走,也一样有可能跌倒。

张玲此时就是那个被松开了手的小孩,不知往前还是继续寻找那双手做依靠。

可直到出门,她三嫂也没提出要随她一起去。

林清看着那一步三回头,可怜巴巴小模样的小姑子,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却有着复杂情绪。

这种情绪,总会时不时流露出来。

张玲看不懂,也许也不会有人看得懂。

到午休的时候林清才出门,美其名曰:打听那周医生。她要打听一个人,也未必要到人家面前去问个清楚,她总有自己的办法。

张玲这考核一连去了两天,都是上午。

听说是那周医生提的,说家家户户都忙农事,还没完全定下名额的时候,不能太耽误大家上工。

考核的内容也很奇怪,没有大家原先设想的那种,或是弄一间课室,像读书时一样集中起来考试;或者周医生当面提出他的考题大家一一回生答。

而,每个人在这两天里,会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

有在小院子里除草的,有建小院旧墙的,有打扫屋里屋外的,甚至还有在小院一角翻地种菜的!

这些都是大家平日干的最轻的活,都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就能干完。

还有些做着完全没接触过或是没想过的事:给一只鸡洗澡?给一只猫抓虱子;还有去抓田里的青蛙……

两天下来,一院子三十个男孩女孩,偶尔围在一起。

“咱做这些有啥用啊?”有觉得莫名其妙的。

“害,谁知道呢。”

“两天就做这些事,算什么考核?”有些不满的。

“不挺有意思的嘛?看到大牛了没,他居然哈哈哈要给一只鸡洗澡笑死我了哈哈哈!”也有觉得比看猴子骑羊更有意思的。

“笑屁啊,有个屁的意思!就是让咱们帮干活罢了,什么学生学徒,什么考核,分明是耍着咱们玩的。”其中一个看起来黑壮的满腹牢骚。

比起他们,女孩子相对来说就算带着困惑,也还是把事给做完了。

张玲不太爱说话,她昨天和今天的任务不太一样:昨天和五个伙伴到田里抓青蛙。

都是泥腿子出身,天天下地干活,别说抓几只青蛙,就是徒手抓蛇都是有过经验的,不说手到擒来却也能面不改色。

但今天的任务却是把昨天抓的青蛙给、给……杀了。

不,周医生说,那叫解剖。

一起的几人,有在家里杀过家禽的,当然也有剁过这些小生物喂鸡,弄起来倒也眼都不眨一下。

只有张玲在按着周医生所交待那样弄时,有一阵反胃。

如果只是剁了用来喂鸡鸭,她能做到。可她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开膛破肚地弄,也不懂这跟来当学徒有什么关系。

可她却想到三嫂的话,让她好好听周医生的安排做就行,如果想不明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问,不要管别人,也不要生怨言。

于是,在今天周医生说大家可以回去,五日后就会通知大家谁可以留下来后,张玲拉住了有些依依不舍的张玉没跟着大家离开。

而是等人走完,她才上去。

周国枫这些天的确忙里忙外没个停歇,就是这会儿,还端着一些瓶罐在捣腾,抬头看到还有两个没离开,有些诧异。

“怎么了?”

他很年轻,但说话声音温润却有力,让人听着很安心。

尽管他是医生,还是城里来的人,可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很懂得尊重人,即便只是十来岁的孩子,态度也是客客气气的。

就是这两天也不见他对哪个颐指气使,没一丁点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人想亲近。

被对方这么看着,张玲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移开视线,问出了她的困惑,“周医生,我、我是想问……”

说出来的话,有些迟疑。

这时候她还是有些不确定要不要问,或者说能不能问。

如果自己问烦了,把周医生惹恼火了怎么办?会影响自己的考核吗?

女孩的迟疑,周国枫却笑了笑,安抚地开口:“你问。”

这女孩看起来有些腼腆又十分安静,真的和当初那一眼的彪悍判若两人,他都有些好奇这女孩真实的一面到底是怎么样的。

张玲从来没有这样和一个不熟的人面对面这般说过话,耳根有些发热,忽然有些后悔。

可是,人家正看着她,认真地等着她的开口,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跑掉,会不会不太好?

如果是三嫂,一定会做得很好。

三嫂……也不过比她大两年而已。

这么想说,她才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就是、就是……周医生为什么让我们杀、解刨青蛙?”和考核有什么关系吗?

这两天,张玲是头一个对自己安排提出疑惑的人。周国枫脸上有一丝意外,却还是那般温润。

“和考核有关。”

他原本不愿多说,可姑娘眼中的求知欲又那么明显,他张了张嘴,又道,“这是医学中的一个基础部分,现在只是青蛙,将来可能就是人。”

“人?!”被拉留下来的张玉原本看着让她春心萌动的周医生有些发痴,听到这里,被吓得叫了一声,“为、为什么要……”杀人?

知道这两个脸色被吓白的女孩误会了,周国枫把二人招进屋子。

这是看诊室小厅……还没完全安置好。

让二人坐在靠墙的大长板椅上,他转身进看诊内室,从架子上找了一下,取出来了本书回到诊室小厅。

将书递给二人,张玉抢先一步接过书,装模作样地翻开。

谁知第一页就是一张人体结构图,吓得她手一抖,把书给扔出去了。

幸好张玲反应快,手也长给接住了。

对于被吓到的小姑娘反应,周国枫不以为然,还是那温润的模样,继续说,“学医,首先要了解人体、肢体内部、以及人体中的各组神经结构等等,光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只能从内部去观察辨识。”

“每个生物体结构都非常的庞然复杂,单就小小的一块肉,也分表皮、皮内组织、皮中脂肪组织、血管、神经系统…… ”

他说得格个认真,整个人仿佛融入到了知识世界,继续说下去他还能滔滔不绝。

但听起来有却有些可怕,张玉咽了咽唾沫,靠近了些同坐的堂姐,可看到她翻的书,又怕又羞,不知要不要凑过去看。

当然,周国枫并不是要让她们现在就学这些,他只是给她们一个心理预防,“比如,有些孕妇并不能顺产时,就需要用到剖腹。”

他在自身腹前比划了一下,“开个口,取出孩子,再逢上。这个过程,虽然有一定的危险,但在现在的医学界中,已经在普及了,比不能顺产时却只能顺产要安全得多。”

有些胎位不正或是各种原因不能顺产的孕妇,如果没有剖腹,非常大可能会一尸两命。

“我们的职责,就是从小伤害中,保住人的命,哪怕要在他们身上动刀子。”

他本来可以循序渐进,可还是上来就说些让人害怕又无法接受的内容,张玉现在脸色煞白,她没想过当个学徒还要杀、杀人……

可却意外发现,张玲还在翻着书页看得认真,脸上有探究、有疑惑甚至还有惊愕,却没有被吓着。

周国枫不再说那些吓唬人的知识实话,安静了一会,张玲才想起什么,抬起了头。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看过这样的书。”一时看得有些入迷了。

她家是没有书的,可是最近家里总会多出几本书,那是三嫂要看的书,三嫂看完后她有时也会忍不住拿起来看。

但却没有这种、这种让人惊愕却又忍不住心生敬佩的书。

里面的东西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可看着,她却不觉得可怕,里面的深奥与神秘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神圣。

周国枫眼里多了些欣赏,“这书是医学院的教课书,是一位伟大的老先生著作。”说到这里,那恭敬的态度中流露了笑意,“和你一样,都是姓张呢。”

“啊。”张玲不知道这书,也不知那位伟大的老先生是什么人,可她只看了两三页脑中已被炸得嗡嗡直响,引得全身沸腾。

可想而知,著作这本书的那位先生有多厉害。

太厉害了!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活了十多年,真的只是井底之蛙,她看到三嫂已经觉得三嫂学识渊博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可面前的周医生也厉害,而他随口提的张老先生,更厉害……

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多,更多更厉害的人!

脑中响起三嫂说,年底恢复高考……她一定要考试!

她要去读大学!

她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满脸通红星星眼看着面前年轻的医生,“我、我想学!”学医,学习……学什么都好!

她想学,她想……走出去!

周国枫很年轻,二十出头,可他见过许多的人,有自诩高等的知识份子,也有连村都没出过的村妇,还有大智若愚的乡间老人……不管什么人,他却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神。

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幼儿。

他说:“好。”

不知是对张玲这个人求知若渴态度的认同,还是答应了给她教学。

望着两个女孩离去的背影,周国枫的视线落在长板椅上的那本《人体解刨学》上,心想:也许很快,又有一位优秀的医学者诞生吧。

而离开的两人,一人手上一本书,张玉满脸欢喜地来回翻着手上从周医生那里得来的‘礼物’,高兴得两眼弯弯。

“你说周医生他……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双手撑开书,害羞在挡住了自己的脸,想到周医生的模样,她激动得剁了两下脚。

却没听到身边的回全,这才扭头,只见身边的堂脸倒是一脸平静,书夹在臂下,不知想什么。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她朝人撞了一下,险些把人给撞飞了。

好险回过神站好的张玲看她,老实回答,“啊,想周医生……”的话。

还没说完,面前原本还笑得脸儿红红的人双瞪一嗔,“果然连你也看上周医生了?!”

张玲:“……”她有些茫然,“什么?”

“……”张玉鼓了鼓脸,眨了两眼因刚才瞪大而有些酸的眼,她这个堂姐就是木头,哪会有那种心思?

好吧……“你想周医生做什么?”

虽然不知张玉这是怎么了,张玲挠了一下头,“我在想周医生说的话,如果我们以后做了卫生所的学徒,是不是就可以学这个剖……解剖学了?”

“咦!别说这个了,怪恶心下人的。”张玉被宠惯了,家里过年杀鸡从来没让她上过手,这些血腥的事情当然觉得恶心。

张玲也明白,于是没再说这个,“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当学徒。”

说到这个,张玉有些泄气,“你不知道,但我可能当不了。”想到这个,双手把书拿起来,垂手摆在膝盖前,随着走路一荡一荡。

“我留意到了这两天周医生虽然给我们分配了不一完的任务,可全是我们自己熟悉或是能做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能让周医生满意。”

尤其是她,拔了两天的草!

算哪门子的考核啊?

倒是张玲有些不一样,第一天虽然是去抓青蛙了,看起来和当学徒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今天不就开始杀……解剖了嘛,周医生说这是学医的入门基础!

“你就好啦,都开始学入门了!”真不公平。

瞧她这沮丧的小模样,张玲却笑了,伸手拉她胳膊二人贴近走,“那可不一定的,周医生那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咱们做好了任务,等着通知下来就行啦。”

“也是!”张玉性子就是这样,喜欢往好的方向想,张玲随口一说她干脆就这么认为了,“反正不还有几天嘛,我有空多过来帮帮忙,兴许周医生看我勤奋,收了我也不一定呢?”

说完还一副“我是不是很聪明”的自得模样,看得张玲也跟着她笑。

两个年纪相仿又青春可家的女孩,一人夹一本书,说说笑笑走在江堤坝大路上,风一吹,大路上的泥尘飞扬也掩盖不住那银铃般的笑声。

大路边长了几处小小的厚绿色草垛,被风一吹,舒展的齿轮壮细叶全都合了起来,就像会害羞的姑娘。

那是害羞草。

回到家后,正好菜上桌,一家人却不见那熟悉的纤瘦的身影,张玲回房放下书,也没看到人,出来边洗水边问:“三嫂呢?”

正好从厨房烧火出来的大妞回答她,“三婶去给我买书了呀!”

她脸红红的,额头上有薄薄的小汗珠,这天热烧火最难受。

“哦。”她这才想这事。

这个时候,林清已经买到了书,还把自己先头借的书还了又借了新的。

她穿着多年前的旧衣,束着辫子,头戴一顶草帽,踩着塑胶凉鞋,挂个个旧布包,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

这么不起眼的姑娘穿街走巷,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来到一条幽深却不阴阳的巷十字口,那儿有间不起眼的只有一米宽深长的小店,贴着墙挂着可出售的商品。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平头中年男人,见到林清,“哟,姑娘要买什么?”咧嘴一笑,门牙少了一颗。

林清走近,“老板有表带吗,”

缺牙中年又一咧嘴,“有呢,姑娘要什么颜色?”

“不拘什么色,有的都给我来一点。”

“好嘞,您稍等。”随着那声音,老板往窄让内走,没一会又走了出来,将一包东西摆阻隔在二人之间的翻板上。

“你瞧,都在这儿呢。”

把钱票放在桌面推了过去,“老板,下回还有给我留一些。”

那缺牙中年一笑,两眼发亮,“好嘞,您走好!”

拿了东西,她拐到了另一条巷,穿过三条之后,拐进了一条大道,那儿最角的地方,有一间面馆。

头顶撑着布,外头摆了两桌。

林清挑了最外离日头最近的一桌,这个位置四面空旷无人,老板瞧见了她,迎了出来:“姑娘,要吃什么?”

她抬头与老板对视一眼,手上拿着块绿色的小票,“一碗骨头汤粉,两个膜。”

“好嘞,您稍等!”老板朝店里喊:“一碗骨头汤粉,两个膜——”

喊完,那长汗巾往肩膀一搭,就四方桌另一边的长板凳坐下。

看心面上热情又朴实的笑容,可那双眼精明得发亮,不着痕迹打量附近,没发觉有什么不妥,这才顶着那朴实的笑开口。

“高木街三十八号第二房二楼,住了位六十五左右留洋老人,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他女婿好财,还打听不到。”

见林点平静着脸点头,老板继续说,“他手上有一批东西,急需脱手,可找不着下家,正着急,不知姑娘对这个有没有兴趣?”

他边说,边粘了一下原本摆在桌面那海碗里的水,在桌面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看得林清微眯了肯,心道:这些人可够大胆的。

面上却毫无波澜,只问:“多少?”

老板没想到她同样大胆地没有一口拒绝,赶紧回她:“这个数,我拿五十中间价。”

听起来还挺老实,就跟他此时脸上的笑容一样,看着老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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