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凭空多出一个黑影,就压在秋凌川面前。那是头一人多高,双眼闪烁着绿光的石雕兽。它每轻微动一下,全身坚硬的石体便发出压抑的摩擦声,令人毛骨悚然。
“血——”那张石质的嘴巴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顺带着喷出一股烟尘。
秋凌川的魂都吓飞了!
他猛地滚下床榻,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冲向外面漆黑的街道。
那石雕兽也追了过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秋凌川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到了街角老儒生的家。
“先生!开门!”他不停地拍打着紧闭的木门,还不忘回头张望。那头石雕兽不断逼近,绿色的双眸已经锁定了他的方向。
见老儒生迟迟未来开门,秋凌川也顾不上许多,用肩膀猛地撞开木门。
“哐叽——”
木门被撞开一个缝,在秋凌川刚要推门而入时,那门又自行关闭了。接着,老儒生家门口的石雕兽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秋凌川。那双石眸,同样闪烁着绿光。
“不好了!”秋凌川心下一惊。
这时,眼前的石雕兽已经膨大成一只巨兽,缓缓抬起石爪,那是常人头颅般大小的石块,倏地朝这个闯入者砸去。
幸而秋凌川躲得快,一闪身退出三尺远,可由于太过紧张,脚下没踩稳,又摔在了地上。而石雕兽这一掌空击在门板上,击得木屑四溅,更加愤怒,怎肯放过他,抬脚就朝他扑过去。
眼看着这一次躲不掉了,可巧的是,他院子门前的石雕兽赶来,正与这头石雕兽撞在了一起。
“轰——”
一声沉闷巨响,两石相撞,石屑纷飞。
秋凌川灵光一现,瞬间想到一个逃生的办法。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冲向街道,挨家挨户踹开大门。
一时间,寂静的街道炸响,各家门口的石雕兽,纷纷化作庞然大物,瞪着狰狞的绿色石眼,朝他袭去。
然而,狭窄的街道内,根本无法容纳这些巨大的宅神。它们沉重的身躯不可避免地相互碰撞、挤压,继而将彼此视为威胁,挥舞石臂,相互倾轧。
“宅神也不过如此嘛。”一开始,秋凌川还得意于自己的“妙计”,可接下来,事态很快超出了他的想象。
宅神所过之处,一片狼藉。院墙被挤垮,砖石飞溅;门楼粉碎,窗户洞穿。飞溅的碎石如同炮弹,击穿墙壁,伤及到了无辜的城民。
“遭了!”
破坏的势头,犹如风暴降临,从他所在的院落迅速席卷整条街巷。原本还算安宁的街区,顷刻间被恐慌与烟尘吞噬。
房屋倒塌的巨响、与城民的哭嚎混杂在一起。人们蜂拥逃出,在混乱的街上推搡践踏,只为远离那些疯狂的宅神。
秋凌川怔怔望着眼前一切,先前那点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唯有懊悔。
他灰头土脸,混在人群中,拼命逃窜。这时,一头宅神追赶而来,他挥起石爪,眼看就要击中秋凌川。千钧一发之际,一阵低沉、悠远的陶埙声,从半空中飘来。
“呜——呜——”
听到这陶埙声,宅神像是被抽了魂,一下子僵住了,保持着攻击的姿态,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而远处那些宅神,也如眼前这个一般,猛地停下了动作。它们眼中疯狂闪烁的绿光,渐渐平息、黯淡,最后只剩下石头本来的颜色。
此刻,秋凌川正伏在地上,右臂紧紧抱着头。听着周围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只见周围多了许多黑衣护卫,他们用远超常人的敏捷身手,穿梭于一个个残损的房屋间,将受困的城民救出险境。
于此同时,安静下来的宅神,也在埙声中,逐渐缩小、凝实,变回最初门口石雕的模样,静静地伫立在凌乱的街道中。
这场噩梦终于临近尾声。
秋凌川惊魂未定,他抬眼张望,寻找那埙声的源头,见不远处一座还算完好的房舍上,有两个人影,长身立于屋顶。
待他跑到近处才看清,其中一位正是青蘅。而在她身前,还有一位男子,约莫八尺高,身着绯红锦绣袍服,一身的绣纹,多用金线,华贵绝伦。身上皆是宝石玉饰,更是珠光宝气。
这些外物虽好,可与男子那张惊艳绝伦的脸相比,就不值一提了。他生的一张瓜子脸,莹莹肤色如玉,艳艳红唇如火,鼻梁挺拔,下巴瘦长,整个人清秀大气,明明是阴柔之相,却不乏阳刚之韵。
此人身上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弦乐眉下的桃花眼,似将要凝固的琉璃,残余一丝温热,似被一滴雨滴搅乱的秋水,波光微荡,更似久久含泪,神情忧郁。
男子手持陶埙,徐徐吹奏。整片街也在他的埙声中,渐渐安静下来。屋舍残损过半,好在无人重伤或死亡。
埙声渐熄,男子与青蘅,自屋顶轻盈落下。众人看清来人,纷纷跪拜,带着劫后余生的敬畏与感激,齐声高呼:“城主万福!”
看来,这男子便是城主渠逸。
渠逸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扫过狼狈的众人,他未发一言,只是微蹙着眉头,眼角倏地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青蘅捕捉到家主表情有异,立即向前一步,用冷峻的语气问道:“今夜这般祸事,是谁作乱?”
人群一片死寂。侥幸逃生的城民们面面相觑,无人出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废墟间回荡。
这时,角落里,灰头土脸地秋凌川缓缓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声音带着些许犹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是我。”
城主冰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说道:“拿下。”
两名护卫应声而动,铁钳般的手掌猛地扣住了他的双肩。秋凌川浑身瘫软,没有挣扎,只是深深地垂下了头,任由护卫押着,在众人的目光中,踉跄离开,朝着万塔仙林中的塔牢而去。
﹡
冷,透骨的冷。
黑暗中,两只老鼠踩着柔软的身体,自腹腔一路游走,直至头颅。一只老鼠跃上眉骨,长长的尾巴扫过睫毛,惊扰了这个沉寂的躯体。
是秋凌川。
“呃……” 他喉咙干涩,发出微弱的呻吟,艰难地睁开眼皮。那老鼠吓得突然弓背炸毛,四散逃开,慌乱中发出“吱吱”的声音,回荡在阴暗中。
“老子死了吗?”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身体被铁链紧紧捆缚。挣扎几下,终于坐起,铁索贴着皮肤,寒气直往身体里钻。他下意识向后挪蹭,想靠上身后那片凹凸不平、有些倾斜的石壁。可后背刚触到石壁,便有一块浑圆的石头,从他肩头滚下,坠落胯间。
“咔哒!”
秋凌川定睛一看,哪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头骨。
那头骨正对着他,空洞的眼窝、大开的下颌骨,仿佛垂涎着他的身体,极为骇人。秋凌川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将这头骨踢到一边,不料再次撞到石壁,霎时,整面石壁扑簌簌剥落,砂石砾土间混着残破骸骨倾泻而下,在他脚边堆起一个小坟冢。
“这他娘的……真是阴曹地府?”秋凌川牙关打颤,只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嗒……嗒……嗒……”
就在这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和脚步声一起来的,还有摇曳的火光。
秋凌川眯着眼睛,向那火光处张望,什么都看不清。直到火光逼近面前,才听见其后冰冷的声音:“醒了?”
话音刚落,火光后的脸缓缓浮现。是青蘅。
“我还没死?”秋凌川声音嘶哑。他一直被囚在塔中,安如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然了。”青蘅冷声道,“一个大活人,轻易让你死了,岂不可惜?”
“你要作甚?”秋凌川挣动锁链,带着恐惧和警惕说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要作甚,你一会儿就知道了。”青蘅说罢,抓着秋凌川身上的锁链,一把将他拽起来,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跟我走。”
铁链勒进皮肉,秋凌川踉跄着跟上。他别无选择。
借着青蘅手中的火把,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凝固,胃里翻江倒海。
目光所及,皆是灰白色的粉末,粉末中半掩着森森骸骨。一些骸骨相对完整,可表面却呈深深的焦黑色,像是被烈火焚烧过,骨头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黑色裂纹,有些部分甚至熔融变形,粘连在一起。
这些骨架以各种扭曲、蜷缩、挣扎的姿态,它们或散落在地,或堆积在墙角,或嵌入墙壁的缝隙……
除了骸骨,焚烧的痕迹更是无处不在,要么像一块块伤疤,烙印在周围,要么被骨灰层层覆盖。
“你要带我去哪儿?”
“家主要见你。”
闻言,秋凌川心头又紧了几分。他心知,这是要清算他先前闯下的祸事。而且,在劫难逃。
其实,对于那些因动乱受伤的城民,他并非毫无愧疚。若真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致使他们受害,即便赔上这条命,他也认。
然而,这一切追根究底,分明因那宅神而起。
且不说血饲宅神的习俗合不合情理。单说那些受伤的城民,其中不乏虔诚奉上鲜血的人,可到头来,却因所奉之神而伤。如此荒唐之事,实在令人生疑,宅神到底可不可靠?真的值得城民以血相饲吗?
若那些宅神不值得,下令以血饲神的人,到底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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