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灵兽园(下)

苍宁城,要起风了。

城周桃林,花瓣纷纷,被风卷起,掠过天权山脚,又乘着白昼的谷风,一路向上盘旋,最终没入深山。

远山还不知落樱的故事,唯见四季轮转。

一年过去了。

又值春寒料峭,天权山深处,依旧有残雪未化。

这日,姚安如照例在竹林中刻写将士列传。信灵盘中的灵力几近耗尽,她写得尤为吃力,半天也只写了三段。写得慢就算了,竟还错了一个字。

什长左凌川,被她写成了“秋凌川”。

“烦死!”姚安如盯着那个刺眼的名字,撇了撇嘴。

一年了。那个血痕遍布的影子,如同梦魇,总在她心间盘桓。她不解,何至于对一个凡尘蝼蚁,如此耿耿于怀?

入夜,姚安如信步来到原先的竹屋所在。

竹屋倾颓已有一年了,竹片皆已失去青翠的颜色,并开裂成碎片,半埋于尘土残雪之下。

姚安如抬着一只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裸露的竹片,忽然听到“当”的一声轻响,抬脚来看,是那只竹风铃。她俯身捡起风铃,上面那只竹编蝴蝶,竟完好如初。

很奇怪。竹屋塌了,是姚安如亲手所毁。可这一年来,每当回想起竹屋,印象中却是它完好的模样。

天权山深处酷寒,多数蝶虫难以越冬,但手中这只除外。

或许是寂寥了一冬,生灵绝迹,骤然得见这初春的第一只蝴蝶,纵是竹编的,也惹得心湖微澜。

姚安如瞧着那蝴蝶精巧,便将它从风铃上扣下,寻了根簪子粗细的木棍,别在发间。

这是秋凌川编的蝴蝶。又是他。

姚安如轻叹一声,自衣襟内取出一根皮绳。绳下银光微闪,是枚银戒。还是秋凌川的。

第一次救下他时,姚安如随手将这枚银戒揣起来了,后来也忘了物归原主。此刻,她学者他当初的样子,将戒圈举向半空中,久久凝望。

“到底在看什么呢?”姚安如无声自问。她已经活了太久,实在不懂,一个濒死的人会想什么?他会想什么?

伴随一声悠长叹息,姚安撤手回来,将银戒握在手心。一年了,她已经受够了这些胡思乱想,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只有把银戒还给秋凌川,他的东西都带走,天权山才算真的清净。

下山吧。

山里能走的路不多,姚安如记得秋凌川离开的方向,一路西下,没多久便到了幽夜集。

集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高耸的牌坊、雕饰繁复的楼宇飞檐在夜色中勾勒出轮廓,檐下灯笼如星罗棋布。街道两旁,客栈、酒肆、赌坊、钱庄乃至许多门面,挤得满满当当。

姚安如出生在苍宁城,幼时曾听说过此地,但从没来过。今日一见,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街上往来者,修士装束的人竟占了多数。有的一望便知是散修,有的则身着统一服饰,显然是宗门或世家子弟。无论散修还是成群结队的,其中不少人身着华服锦缎,气度不凡,竟不输凡俗城池里的达官显贵。

此景入目,姚安如心中顿生疑窦。原本,修仙之人最是不入流,如今怎么一个个都如何风光?

她还不知道,这全都拜她所赐。

凡人升仙,亘古未有,因此那些个修士多被当作招摇撞骗、不务正业之人,难被世俗接纳。可姚安如飞升后,大家便信了。

昔日那些不受待见的修士们,一个个都扬眉吐气,频繁受邀于豪门贵胄,为人驱邪避祸、祈福禳灾,就连平时随便搓个丸药、绘张符纸,都能轻易成为热销之物,换取不菲的报酬。

见此情景,姚安如想起一位故人,心中不由地叹道:“呵,屈子若生于当世,何至于偷偷摸摸修仙?”

屈子,雍国太常令,司祭祀事宜,此人通晓音律,能歌善舞。他也是姚安如的启蒙老师,教过她辞赋、音律、舞蹈。

屈子好修仙,即便被斥为不务正业,也浑不在意。

姚安如记得,屈子常对她说:“若是有一天不为官,我便去修仙,修得圆满后,去看看天柱何当。”

那时她尚且年幼,受家族熏陶,只认为出仕为官、上阵杀敌方为正途,还笑道:“都说修士不务正业。怎么,屈子这官做得不痛快,也要学那闲散修士不成?”

屈子反问:“你告诉我,何为正业?”

“自当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姚安如脱口而出。

屈子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那若是有一天,中州无战事,正业当为何啊?”

“……”

“那你说说,何为正业?”姚安如不服气地追问。

“我也不知道,上下求索罢了。”屈子如是答道。

大雍亡国几十年,屈子仙道未成,便已埋骨焦土。不过这样也好,毕竟,那仙都之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柱。

思绪在回忆中沉浮,突然,蓦地,姚安如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像是秋凌川。她循着那气息前行,停在一栋高楼前。

此楼高四层,是幽夜集上顶气派的所在,匾额高悬:“隐宝楼”。

姚安如抬脚便要入内,刚踏上台阶,便被一名妆容冶艳的男子拦住。

男子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见她衣着简朴却姿容出众,便打趣道:“哎哟,美人儿,可是迷路了?”

“不是。”姚安如一本正经地说,“我便是冲这儿来的。”

男子轻笑:“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地儿。”

“为何?”

“可有楼主的请帖?”

“没有。”

“那便入不得。”

“如何能拿到请帖?”姚安如问。

“自然是问楼主要了。”男子摇着扇子,朝楼上虚虚一指。

姚安如顺势望去,心道楼主必在其上,便对男子道:“那我这就去见楼主,索要请帖。”

“呵呵?”男子不耐烦了,扇子一摆,作驱赶状,“楼主是你说见就见的?快走开!哪来的回哪儿去,甭挡着贵客!”

“我要进去!”姚安如淡定地说道。

“嘿,你这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男子见她油盐不进,最后一丝耐性也耗尽了,转身进屋叫出几个伙计,撸起袖子便要动手驱赶。

姚安如灵力虽失,当年武将的身手犹在,三拳两脚便将那几人撂倒在地。只是打斗动静过大,引来不少人围观。大家伙都好奇,是什么人,敢在隐宝楼动手。

久不涉凡尘闹市,姚安如本就不大适应,眼见人越聚越多,心头燥意渐起,觑个空档便抽身疾走。

楼下一番闹剧,穿过二楼窗前的轻纱,落入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中。

“是安如仙姬啊。”一声清冽男音在窗畔响起,轻如耳语。说话的正是渠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渠逸。

他望着姚安如远去的背影,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即,他又将目光移向旁边栖架上,并摊开白皙修长、戴满金玉戒指的手。架上的夜鹭仿佛得了号令,振翅而起,乖顺地落于渠逸掌心之上。

“去吧,别跟丢了。”他轻声命令。

夜鹭扭头,展翅如箭,悄无声息地追向姚安如消失的方向。

幽夜长街,灯火流萤,人潮如沸。一袭素衣的姚安如行于其中,身影极易被人群淹没。然而,她回不去仙都,也融入不了世俗。这长街喧嚣,于她而言,恰似无数镜子,围拢而来,映照出她的格格不入,令她无所遁形。

穿行于光影人潮间,总觉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注视着自己。可频频回头张望,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即便如此,她心中的疑虑非但未消,反而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步子迈得大了,就容易出意外。

这不,姚安如迎面撞上了一个担仆。担仆打了个趔趄,扁担里的果子也被晃撒,散落在地上。那担仆赶紧放下扁担,一边埋怨,一边去捡果子。待拾到姚安如脚边一枚果子时,他顺势看了一眼这撞人的女子。

只这一眼,又勾起姚安如的不安。

“你看我作甚?”她脱口斥道。

那担仆一愣,随即面露不忿:“姑娘,你讲点理吧。你撞了我,还问我看你作甚?”

姚安如被他驳得一愣,冷静下来,自知理亏,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赶紧走了。只剩担仆不停地嘟囔着牢骚。

春江之水,微澜荡漾。幽夜集沿江的灯火,映照其间,形成点点碎金。姚安如疾步而行,穿过一条潮湿阴暗的小巷,来到江边。人声喧嚣已经被她甩于身后,眼前只剩江水潺潺。

她望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下意识抬手理了理头发,却发现别在发间的竹编蝴蝶消失了。

“许是方才与担仆相撞时,被晃落了。”姚安如心说。此时,一丝淡淡的惆怅浮起。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轻轻叹了口气。

凡尘俗物,终究是留不住。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灰蓝的夜鹭,轻盈地掠过水面,朝着她飞来。更令她意外的是,它细长的喙中,竟衔着那竹编蝴蝶。

夜鹭在她面前盘旋两圈,像是在打招呼。姚安如抬起手,看着它那长喙轻轻一松,竹编蝴蝶不偏不倚,正落入掌心。

姚安如怔住了,她看了看掌心的蝴蝶,又抬眼望向那只夜鹭。它缓缓落在地上,一点一点靠过来,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一丝暖意和惊奇驱散了方才的烦躁。

她对着夜鹭微微颔首,然后将竹编蝴蝶重新簪回发髻。这时,一阵环佩叮当,伴着女子的笑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着轻纱彩衣、妆容明丽的舞姬正从不远处的小径匆匆走过。

“快些快些!误了时辰,隐宝楼那位男美人又要骂了!”

“听说今日楼主也来了,想必要接待某位大人物,今日赏钱必定丰厚。”

“可不是,就盼着这舞能入贵人的眼。”

……

仙家感官超于常人,几句话被姚安如听得真切。她耳边还回荡着舞姬们的笑声,心头突然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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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猎物出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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