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化作的桃林,将苍宁城团团围住。这片看似避世的天地里,却喧嚣鼎沸。纵使通天塔的改建,已耗尽大量人力妖力,城民在沉重的血税下,一个个被吸干,死了一批有一批,可人入土后,又有新的流民涌入,填补着十二坊市的空隙。
只是这一次,流民特别多。
灰蒙蒙的天幕下,苍宁城的街巷已乱得不成样子。黑压压的人流如同溃堤的蚁群,堵塞了每一条街巷。新涌进来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惶恐,与原本住在城中的人混杂在一处,推搡、哭喊、叫骂声交织,嘈嘈杂杂。
一只夜鹭划破天际,发出一声锐鸣,随即收拢双翅俯冲而下,落在坊门的石阶前。羽光流转间,已化作玉巧清瘦的身影。
“乱成这样,成何体统!”她对着附近几个焦头烂额的妖卫喝道。
妖卫们见到她,如同找到主心骨,急忙聚拢过来,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措。
玉巧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潮,眉头越皱越紧:“现在什么情况?”
一名妖卫急忙回禀:“先前陆续进来的一万人刚勉强安置妥当,今日又涌进来八千多人。各坊又接收了三千,还剩五千余人无处可去。”
“入城的水道没人把守吗?怎么放进这么多人?”玉巧语气凌厉。
“属下不知啊。”那妖卫面露难色,“原本是派了人把守的,不知为何放了这么多人进来。我等在此忙了一整天,实在抽不开身去水道查看。”
“罢了。”玉巧定了定神,思忖一番,已有了决断,“即刻召集所有妖卫,分作两队。一队去塔林,将所有备用的草席、毡毯、竹竿、麻绳、桐油布统统运来,在西边空场搭建棚区。告诉那些流民,想活命就乖乖听话,老实待在棚区内。”
她顿了顿,又道:“另一队先去库房,将所有‘集魂火珠’取来,人手配备一袋。然后巡视各要道,若有不服管束、趁机作乱的,就地格杀,记得用火珠收了他们的魂,别浪费了。”
话音落毕,妖卫们领命,各自散去,依言行事。
玉巧刚冷静下来,正要细思眼前局面,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那声音异常尖细,穿透了周遭的喧嚣,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她转身望去,她倏然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瘫坐于地,背靠着污浊的墙根,正轻轻摇晃着怀中的襁褓。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开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唔?”玉巧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她生于苍宁城不过七八载,还从未见过活着的婴孩。以往,城中也曾有妇人妊娠,却不曾有人顺利诞下孩儿。因此,那稚嫩,纯净又温暖的哭声,令玉巧颇感好奇。她不由自主地迈步上前,在妇人身前蹲下,看着她怀中的襁褓。
“这孩儿,为何哭闹不止?”玉巧问道。
“姑娘来的正好。”那妇人慌忙收回腿,半跪着哀求,“姑娘心善,帮帮忙。我这会子内急得厉害,憋不住了,求您帮俺抱一会儿孩儿,就一会儿!”
这请求正合玉巧心意。
说话间,妇人已急切地将襁褓塞进她怀中,随即起身,踉跄着挤进身后一条更阴暗的窄巷,瞬间不见了踪影。
玉巧学着妇人方才的样子,轻轻晃动臂弯。说来也怪,婴孩的哭声竟真的渐渐止住了。一股新奇之感涌上心头,她伸出手指,试探性地轻触婴儿的额头。指尖顿时传来一阵温热。
那婴孩似乎感知到触碰,忽然睁开了双眼。黑溜溜的眸子,清澈得能倒映出玉巧的脸。更令她意外的是,那孩儿竟对着她,咧开小嘴笑了。
这下,玉巧紧绷的嘴角放松了些,冲着那婴儿笑了,一时竟忘了周遭的混乱。她再次抬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柔软泛红的脸蛋。谁料那婴儿突然转头,一口咬了上去。
“哎呀!”刺痛传来,玉巧失声惊叫,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发现那婴儿的咬力大得惊人,任凭她如何用力,手指竟像被钳住一样,纹丝不动。
从未见过婴儿的她,以为天下婴孩儿皆是如此,也就没防备,竟又晃了晃臂弯,试图哄他松口。
然而,怀中这婴儿的皮肤突然出现皲裂,变得灰暗、干瘪。转眼间,一个饱满的孩儿竟化作一具枯瘦丑陋的短小干尸。一双漆黑纯净的眼睛也失了神采,死死盯着她。
“这是……”
玉巧终于意识到危险,猛地将整个襁褓狠狠抛掷出去。襁褓散开,那具小小的干尸却依旧死死咬着她的手指,悬在半空,四肢诡异抽动,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接着,她抬掌如刀,裹挟着妖力狠狠劈下。
“咔嚓!”
伴随着骨裂声,那小干尸终于松了口,摔落在地,却仍在地上抽动不止。
玉巧惊魂未定地抬头,眼前景象更是令人惊骇。方才还在推搡哭嚎的流民,此刻竟接连化作活干尸。他们全身干瘪灰败,眼眶深陷,喉间发出低沉的嘶鸣声,一个个疯狂地扑向最近的妖卫。
“啊……啊……”
坊市中的嘶吼声此起彼伏,街道均化作这些活干尸的猎场。
玉巧见状,立即出手要清理这些怪物。这时,身后却传来方才那个妇人的声音:“我的孩儿啊!”
她猛地回头,只见那妇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贴近身后,一双干枯如鸡爪的手,以迅雷之势,死死掐住了她的脖颈。那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
玉巧奋力抬腿,灌注全身妖力狠狠踢向妇人。
“咔嚓!”
那妇人的肋骨被踹断几根,可她始终不曾松手,全身跟着抽搐,渐渐化作一具更为高大的活干尸。它发出一声尖啸,猛地向前一扑,一头扎进玉巧的颈窝,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口,狠狠咬下。
“呃啊!”剧痛之下,玉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下一瞬,她便感觉天地倒转,视线在空中翻滚,最终定格在灰暗的天空。
转眼间,一颗头颅从玉巧消瘦的身上掉落,身首分离。而那妇人化作的干尸,仍趴在她的颈项断面处,贪婪地吮吸着髓液,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不消片刻,玉巧的身子已被抽干了,像一片落叶一般,被扔去一旁。
另一边,青蘅匆匆点了十余名得力妖卫,留守看护姚安如,确保仙姬安危无虞后,便立即动身赶往城中。
一踏入十二坊地界,眼前景象令她心头一沉,只见尘土蔽日,嘶吼震天。原本沉寂的宅神已被尽数唤醒,一栋栋屋舍竟化作狰狞妖物,拔地而起,与那些在街巷缝隙间疯狂窜动的活干尸混战作一团,碎石断木横飞,妖气与死气纠缠冲撞。
惊叹之余,青蘅倒也未显慌乱。这种活干尸,她是见过的。此物只知嗜血啖肉,却无灵智,不通协作,其要害便在椎骨,只需击碎,便会瘫软如泥。单个而论,莫说她这等大妖,便是寻常武艺精熟的人族武者,也能应付。若成群而出,就棘手许多。
于是,青蘅足尖轻点,身形翩然地跃上一株大槐树。她默念法诀,纤手一翻,唤出陶埙,凑近嘴边奏响。埙声呜咽,操控着城中妖物妖械,一一出动,集中成阵,并依着音律缓急,变换阵型。阵列时而疏散如网,时而紧密如墙,凭借精妙的进退变化,将那些只知盲目冲撞的活干尸逐步分割、挤压、困于方寸之地。
与此同时,麾下妖卫依旧分为两队,一队人马手持集魂火珠,游走战场边缘,飞速收取着因混乱而横死的人族生魂;另一队则如利刃般穿插于妖物阵列的缝隙间,专门狙杀那些试图突围的漏网之鱼。
在她的指挥下,那些怪物一个接一个倒下。眼看局势正被一步步扳回,趋于稳定。便在此时,青蘅的后背突然被一冰凉锐物刺中,她顿时感到一股温热自体内而出,迅速浸透衣衫。紧接着,剧痛炸开,令她全身抽搐一下,双手不慎松了劲儿,将陶埙掉落在地。
“唔!”青蘅闷哼一声,顾不上去查验背上的伤,忍着钻心的痛,以妖力护体,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槐树,扑向那至关重要的陶埙。
就在她右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埙体的刹那,只听“嗖”的一声,一道黑影破空而来,紧接着,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箭,直接刺穿了她的手掌,将右手死死钉在地面。
“啊——”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后,整个人被箭矢上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一栽,摔倒在地。
她艰难抬头,眯起眼睛,迎着光,见到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端坐于一匹黑马之上,逆光而来。
那人被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头戴兜帽,肩宽体阔,气势沉浑如山岳。兜帽的边缘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其面容完全遮蔽,即便在朗朗白日之下,亦难窥其真容。
见此人来着不善,青蘅强忍剧痛,心下盘算着如何对付此人。恰在此时,她感到右手一阵麻痹,低头一看,整只手掌已经开始泛起青紫的颜色,一一道道青黑色的经络如活物般在皮下鼓胀凸起,仿佛随时要破肤而出。
“是毒?”她心下一沉,“不,不对……”
眼见那人骑着马,不疾不徐地逼近。青蘅紧咬牙关,催动体内妖力,左手并指如剑,一瞬间幻化成无数携倒刺的藤蔓,向那人激射而出。
然而,藤蔓还未触及那人,就见他兜帽微动,周身便涌出一圈蓝紫色的焰火。藤蔓一接触焰火,竟瞬间枯萎焦黑,化作飞灰。
焰火去势不减,反而顺着藤蔓,倒卷而回,直逼青蘅。她骇然变色,急忙撤招,却仍被一缕焰火扫中左肩。
“嗤——”
肩头衣物瞬间灼烂,雪白的皮肤上赫然留下一道焦痕,一股灼痛直达骨髓,让她几乎窒息。
一招之间,高下立判。青蘅深知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硬拼绝无胜算。于是,她不敢恋战,强提一口气,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奋力向前一探,终将那只陶埙牢牢抓在手中。随即分离拔下右手的箭矢,打算先行撤离。
可就在她起身逃跑的瞬间,那人如鬼魅般,突然掠至身前。他依旧骑在马上,俯下身,一手抓住青蘅后背的箭,猛力一抽,收了箭矢。
“噗嗤——”
箭矢离体,一簇鲜血从青蘅背上喷涌而出。青蘅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这强大的力道牵扯着,重重摔落在地。
那人随手将染血的箭矢掷于地上,从马上下来,捡起掉落在地的陶埙,在手中端详一二。兜帽下那张脸微微一动,对着青蘅。接着,他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煞白煞白的脸。
“狗贼渠逸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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