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离魂露(五)

青蘅从未见过如此样貌之人。

面前这人,面白无光,像糊了一层厚厚的石膏粉,不见半分血色。头发眉毛亦是白的,如覆了一层霜雪,浑无杂色。唯有一对眼眸漆黑油亮,在白毛白面的衬托下,更显得深邃骇人。

如此怪异的模样,定然不是人族。再者,那活干尸本是魔族的儡器。能调用如此之多的,怕也只能是魔族了。

“你……你究竟是谁?”青蘅捂着右手不断渗血的窟窿,强撑着站直身躯,目光警惕而不忿,“家主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家主?哼!”那白面人不屑地嗤笑,“他就是条船蛆!没骨头的东西!钻到别人的地盘,偷吃偷喝偷拿,还蛀下一堆烂洞。此等狗贼,我今日必擒而诛之!”

“就凭你?”青蘅咬着牙,左手迅速捏诀,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周围尚在苦战的妖卫见状,立刻摆脱纠缠,向她聚拢过来,结成战阵,妖气连成一片,面对着这位外来者。

“啧,啧……”白面人看着周围的妖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狗贼偷了我魔渊那么好的宝物,就炼出此等腌臜货,真是暴殄天物。”他高居马背,将手中那根箭矢向空中一挥,霎时间,无数暗影自箭尖迸发,变成更多箭矢,向妖卫追击而去。

妖卫们奋力挥动兵刃,妖术光芒接连闪现,却难以彻底驱散这源源不断的箭矢。青蘅见状,再次幻化出藤蔓,向空中舞去,一挥便打下一堆箭矢。

白面人盯着她,轻轻嗤笑一声,抬手虚按,一道紫光向青蘅飞去,临近身前化为盾状,将她整个人死死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渠逸在何处?”白面人的声音冰冷。

青蘅感到周身骨骼都要被压碎了,却仍倔强地昂着头:“休想!”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妖力短暂爆发,竟强行冲开了部分禁锢。趁此间隙,她又化作一道碧影,向后急急掠去,逃跑了。

可刚冲出去不足百丈,前方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八骑黑袍人鬼魅般出现,并排而立,彻底堵死了她的去路,并迅速将她包围。

青蘅刹住脚步,环视四周,森然一堵黑墙,心瞬间沉到谷底。“此番怕是跑不掉了。”她心中即刻有了研判,“必须保全家主。”

这一决定,几乎出自她的本能,一刻都未曾犹豫。

接着,她厉喝一声,右臂猛然向前挥出,瞬间异变,化为深褐色的藤鞭,挟着一股旋风风,直抽向为首的白面人。

那白面人也不慌,伸出戴着黑色钢套的手,在法力加持下,魔气不断在掌心凝聚,化作一柄黑色长刀,迎着藤鞭斩去。

“唰!”

刀光闪过,藤鞭应声而断。

“啊——”青蘅失掉了整条右臂,痛得她连连后退,脸色煞白,额上更是渗出涔涔汗水。

不过,待适应了疼痛后,她嘴角却颤抖着上扬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原来,就在方才右臂异变为藤鞭的刹那,青蘅已暗中施展了分灵咒,将自身近半的智识与记忆剥离,封存其中。她早已计划好,自己和白面人等继续缠斗时,那化藤的右臂会遁入地下,与其他藤蔓的根系融为一体,再不断生出新藤,从此间延伸至幽夜集,直至寻到渠逸,将危讯传达,让家主赶紧逃去。

她此番行事隐蔽,白面人果然没有在意那条断掉的藤臂。

“雕虫小技。”他冷哼一声,自马上俯视,“你这小妖,如此负隅顽抗,毫无意义。你若说出渠逸所在,我可饶你不死。”

青蘅冷笑道:“饶我不死?呵,你是哪儿来的白毛怪?”

“放肆!”一名黑骑侍卫怒喝,他驱马上前,化出一把刀,直指青蘅,“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敢对胥大人不敬,仔细你的小命。”

“来啊,杀我啊!”青蘅昂首迎向刀锋,“杀了我,看谁还能带你们找到家主。”

“你……”那黑骑声音满是愤怒,却终究不敢妄动。他转头看向为首的那位胥大人,意在请示如何处置青蘅。

胥大人抬手示意属下退下,随即翻身下马。他身形极其高大,步履沉重,走到青蘅面前时,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犹如高屋巨塔倾盖幼树。

“你叫青蘅,是渠逸座下首席大妖,统管城中庶务,是么?”胥大人浑厚低沉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是又如何?”

“此城秩序井然,百妖纷呈,万灵并作,想必有你一番功劳。”他环视四周,声音平静。

“那是自然。”青蘅听到这话,警惕之余,还是有一丝得意,“我乃家主亲手炼就的第一个大妖,凡家主所授,我必精熟;凡家主所命,我必达成。”

她将这份绝对的服从,视作自身最高的荣耀。

“哼。”胥大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确有几分能耐。但你以为,这身本事,当真全是渠逸所赐?”

“你此话何意?”

“我方才说过,渠逸只是个小偷。”胥大人道,“我乃溟冷幽魔骑都统。三十年前,渠逸这贼人触犯天规,逃入溟冷幽,蒙我主上赢鱼夫人收容,得以保命。岂料此贼人不知感恩,包藏祸心,盗走了天途、地途双鼎,在此间炼妖,自封为王。那双鼎乃主上耗费千年心血,熔炼幽冥玄晶万方,才得以铸成。所以,你能站在这同我讲话,首要感激的该是赢鱼夫人,而非那窃鼎之贼。”

“好啊,”青蘅讥讽地笑道,“那便请都统回去,代我谢过赢鱼夫人。”

“这便是你的谢意?”

“不然呢?”青蘅眉毛一挑,“莫非还要我这等小妖,亲手缚了家主献上不成?”

胥大人道:“你只需道出渠逸所在,我自会擒拿此贼,连同双鼎,一并押回溟冷幽。”

“好啊。”青蘅忽然放软了姿态,冲他勾了勾手指,“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胥都统俯身靠近,不想青蘅用仅剩的左手化作数条藤蔓,如毒蛇出洞,将他紧紧缠绕,并顺势夺过陶埙,口中急急诵咒,要将陶埙收了去。

然而,这番抵抗在魔骑面前,实在无用。胥都统面不改色,双臂只是微微一振,一股磅礴魔气轰然爆发,缠绕的藤蔓应声松弛坠地。他反手一探,便扼住其中一条主藤,魔气灌入,硬生生将其逼回原形,正是青蘅鲜血淋漓的左臂。

他死死钳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夺回陶埙,随即一把将她推开。青蘅踉跄数步,跌倒在地,左臂软软垂落,已然废了。

“不说也罢,魔骑一样能找到他。”胥都统彻底失去耐心。他将青蘅抛在原地,自己翻身上马,摩挲了几下陶埙,悠然执起,送到唇边,吹奏起来。

埙声入耳,城中所有妖物,无论是被唤醒的宅神、受制的妖械,还是那些尚存理智的妖卫,一个个皆身躯震颤,不多时便发狂一般,一边发出疯狂的嘶吼,一边扑向身边的妖,相互激斗。

更可怕的是,苍宁城近半基柱、廊桥、乃至街道,本就由各类妖物固化而成。此刻在魔音催动下,也自相残杀起来。高大的妖筑接连崩塌,烟尘冲天而起,昔日城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断壁残垣。

“不——”青蘅眼睁睁看着妖卫一一倒下,整座苍宁城也在眼前崩塌,心中一片悲凉,口中发出绝望的嚎叫。

凌迟不过如此。

她固执地迈开脚步,朝着胥都统的方向狂奔,却始终追不上那匹黑马的速度。徒劳的追逐中,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切的一切,像被流沙吞没了一般,渐渐化作密密麻麻的灰褐色,直至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眼睛……”青蘅大惊,她停下来,使劲儿揉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她蜷缩在地上,心中只剩茫然和恐惧。

这时,她听到远处喧嚣中,一声嘹亮的怒吼炸响:“弟兄们,抄家伙,跟这帮怪物拼了!”

是苍宁城民,那些在此番祸乱中幸存的人,自发集结起来。汉子们拿起未曾倾注妖力、最原始的锄头、柴刀、木棍,向活干尸冲去。更有人割肱取血,引诱宅神等妖物,令它们调转目标,驱赶敌人。

一座城池的命运,从来都属于城民。

建城伊始,他们是播撒繁荣的种子;大兴土木,他们是缔造奇观的脊梁;城破之刻,他们依然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守卫者。

人族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如同战鼓,响彻苍宁城的每一个角落。青蘅从未想过,在这绝境之中,最后挺身而出的,竟是这些平日被视为“炼妖资材”的凡人。

她来不及细品心中震撼,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力量涌起,便立即从地上爬起,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尽管双目已盲,但她对大地的感知仍在。她口中急急诵念咒文:“地脉听令,万木同根,起!”

刹那间,城坊街道的石缝间、废墟之下,无数坚韧的藤蔓破土而出,纷纷缠绕上活干尸的双足,为冲锋的城民创造攻击的间隙。

然而,一切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依旧显得脆弱。

胥都统高踞马上,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城坊。

“蜉蝣撼树。”他淡淡评价。

他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其身侧的魔骑们已然会意。他们同时抬起覆盖着甲胄的手臂,紫色的魔气在空中交织,凝聚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罩。网罩缓缓压下,城民们激昂的呐喊被强行扼住,挥舞的器械变得沉重无比,连那沸腾的热血都仿佛要冻结。至于大小妖物,无论他们原本为谁而战,此刻都动弹不得,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而青蘅勉力唤起的草木,也在触及网罩时,瞬间枯萎凋零。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天际骤然传来一声撕裂长空的锐鸣,一道庞大的阴影覆盖而来。众人抬头,只见一只羽翼华美、生有九头的巨鸟破开云层,俯冲而下,其周身流转着磅礴之气。

临近地面,巨鸟的身形急速缩小、变化,最终稳稳落于场中时,已化作一名身着冰湖青色长袍、面容美艳又冷峻的男子。

正是渠逸。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最终落在那一队魔骑身上。

“胥大人,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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