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感知自我存在的基础。
所以在横跨时间和空间的时候,人类会失去对自己存在的感知。
后果就是难以忍受的混乱感侵袭着九十九朝。
一回生二回尽量熟,他闭上眼睛,以被强制上浮的状态推出祸神的磐境。
这一次他的感觉特别煎熬。
所有感官都陷入了混乱,听到颜色,呼吸到触感,抚摸到声音……痛楚像是疯狂生长的荆棘,唯独视觉成为稳定不变信息接收点。然而来自于平安时代的无数声音像是一股脑要挤进他脑海中,雨声、风声、雷声,山崩地裂、大海倾覆,细微到虫呤的轻吟,呼啸到众生的哭嚎,悠悠的笛声与低低的琴音变成划破骨肉的竹叶,盛放的花簇和生长的苇草撞断四时的歌谣……
最后的属于人类的话语声在他耳边低喃,带着万物的贺语。
有人告诉他:
【你听,这是属于你的。】
叮铃——
无根的幽魂寻找到了躯壳,就像是沉浮的船只在海浪中抛下重锚,与世界的联系像是被针线密密缝织。
灵肉相合,针脚妥帖,裂痕磨平,严丝合缝。
混乱息止。
九十九朝在新的身躯中睁开眼。
屋外正下着瓢泼大雨,阴暗的屋中四壁皆空,风雨打湿木质的外廊,把苔霉染得更加漆黑。
他躺在地上,尝试做出动作。
仅仅是抬起右手就耗费了浑身的力气,九十九朝惊讶得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这具身躯的情况,空气中的气流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一个魁伟而凶狂的影子朝他迎面压制过来。
“……!”
比起山野蛮兽,更像是传说中气势如虹的鬼神显现,妖气如重峦起伏,九条如火焰般的虚幻长尾散开在空中,煊赫无极。
雨夜的仄屋中,一双妖异的狐的眼廓燃起赤金的瞳光,华美的妖纹游走在额发间,张烈昂扬。
九十九朝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锤下一个重击,在浓烈的妖气里感受到窒息。
“何来如此卑鄙窃贼,篡取吾同族之皮囊。”
大妖的声音在九十九朝听来朦胧而沉重,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呼吸,发现四肢的虚弱不全是因力量的压制,而是这副身躯本身就很孱弱。
他被强行压在地上,骨骼与地面狠狠地摩擦,不过他没有感到明显的痛苦,反而是过分浓烈的妖气让他产生有皮肤被针细密刺扎的感觉。
接着他的喉咙里响起了水声,血从他的嘴角溢出,猛烈地呛咳之后,九十九朝大概摸清了这个身体的情况。
这是……
他面前的天狐却没有再给他时间,扬起的长尾上带着连神魔都畏惧的火焰,要将地上这个偷取皮囊的窃贼焚烧殆尽。
“哈……”
地上的人笑了一下,天狐捕捉到这个声音,火焰悬停在二者间的上端燃烧。
狐狸的眼中,趴在地上的青年可说是狼狈至极,他挣扎片刻才把自己撑起来,抬起一张苍白过了头的脸,还汗津津的,半张脸都是刺目的血污。
说实话,这副身躯的模样并不丑陋,相反眉骨的轮廓俊逸至极,只可惜太过清瘦,有着标准的如柴病态。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耐心,天狐静看着这个窃贼擦掉下巴的血痕,对自己发出带着轻嘲的笑意。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九十九朝声音沙哑,喉间裂痛。
“我一个孤魂野鬼做得好好的,突然被这个缺失了灵魂的空壳吸了过来,既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还无法离开,你却说我是个窃贼。”
他略微艰难地坐起,在火光中抱怨:“你要是想杀我,也不过是毁坏了这个躯体罢了。我可以继续做回鬼魂飘荡自如,请吧。”
低沉的笑声从狐的身躯中传出,狐的音色宛如金石研磨,华贵万方。
“你是想要欺骗一只狐狸?”
天狐居高临下地戳穿他:“你与吾的差距至少隔了千年,在吾眼里不过是一个幼童,此等谎言只会让你的灵魂都饱受狐火煎熬。”
九十九朝:“所以天狐都喜欢以大欺小?”
“伶牙俐齿,”天狐不疾不徐,周身的火焰大盛起来,“就算是彻底将这幅皮囊焚毁,吾也不会放任小人染指天狐的血脉,也必会让你滚出来后化为飞灰!”
不好骗啊……
九十九朝语气转而认真些许:“那要怎样您才肯相信?我愿以灵魂立下誓言,我绝无任何目的来到这具躯体中,成为您的小辈。”
他放软姿态,分析地说:“以您的阅历也能看出我的灵魂至少有着人类术者的力量,做个自由的孤魂野鬼不难。反观这具躯体,那么孱弱,耳目半瞎,冷热不识,我要如何拿去为非作歹……虽说有天狐的血脉,但也只是一半而已——正是因为天狐和人类的结合,才让你这位同族后辈有不小的缺陷吧。”
不是所有人与妖怪的结合都能像是安倍晴明那般幸运,记载中天狐是修炼时间最长、力量最强大的狐的一支,越是强大的妖怪选择与自身差距过大的弱小人类结合,几乎都是以悲剧收尾。
雨夜中的天狐眯起眼睛。
“你是术师?”
九十九朝啊了一声:“说是阴阳师会更确切一些,倒不是曾在大内里供过职,只是机缘巧合对阴阳道了解一二,比较擅长历法和占卜。”
大内里,指平安时代京都宫城。
天狐在思忖他话中真假,片刻后,狐火渐渐在主人的意向下敛起热度。
九十九朝跟着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被狐看在眼里。
“……”
只有天狐知道,这副身躯的主人生来便在灵魂上有所缺失,像个痴傻的偶人,连行走都困难。若不是对方的母亲是他的族姊,为生产而死,临死前与他约定要照拂这个子嗣,他也不会让狐狸们照顾这个后辈近百年岁月。
现在不知打哪里来的野鬼进入这个躯体,让他发现这个后辈生动起来的模样与死气沉沉的失魂状态天差地别,好像真有了个反窍的灵魂。
他收起尾巴和力量,在扇后沉思。
九十九朝慢吞吞地扶着自己坐直,开始观察这具新壳子的问题。
听觉、嗅觉似乎都被削了一半,痛觉和对冷热的感知近乎于无,四肢如槁木般沉重无力,指尖都在阵阵发麻。眼前更像是有视物变形模糊的现象频出,又因为他本身眼睛的特殊出现一种“就算看不清也能理解眼前之物是什么”的情况。
非常奇怪也非常难受。
他扫视一周,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不知名的山中一个简陋的、弃置的长屋里。除了他和这个大妖怪,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四处走风。
可能是见他四处观察的模样像是在寻找什么,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残片落到了九十九朝的脚边。
九十九朝客客气气地拿了起来。
天狐眯起眼,捕捉到那病容都没有藏住的讶异反应。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九十九朝吃惊得没用敬语做伪装,看着铜镜说,“这具身体和我……和我生前长得很像。”
仔细一看,不能说很像,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就是过分病态,形销骨立,如将行就木的人。
考虑到身体里有一半强劲的天狐血脉,应该是还能活上对于人类来说很长一段时间。
“朝义。”天狐突然开口。*
九十九朝:?
天狐挥扇,一抹可以照明的火焰出现。九十九朝看到他穿着华贵,面上有半张带着黑红描金的狐狸面具。
“这孩子是人类中的贺茂氏与天狐相恋诞下的后代,他的名字叫作‘朝义’。”天狐告诉他。
“贺茂……朝义?”
九十九朝在脑子里拼了拼,转了一下古音,得出这个名字。
“你说你是阴阳师,”天狐淡淡道,“还擅长历道和占卜是吗。”
九十九朝没说话。
平安时代的阴阳寮中有四项专业,分别是阴阳道、天文道、历道与漏刻道,贺茂氏是历道名族,平安时代中期后甚至开始垄断历博士一职,被称为“历道之家贺茂家”。
天狐移开视线,看向屋外:“也算是缘分吧。”
……
九十九朝暂时在贺茂朝义的身体中住了下来。
天狐没有询问他的名字和更多的信息,大概是认为他是个过客,早晚有一天要离开的。
他研究了一下这幅躯体为什么会出现五感半衰的情况,后来发现这不是生理问题而是灵魂问题,毕竟不是原装的壳子,会出现什么不贴合的误差很正常。他只能看开,努力去适应这些障碍。
可介于贺茂朝义真的和他长得太像了,经常会让他怀疑这幅躯体上算不算有‘前世轮回’之论。
当然这个答案也不太重要。
作为大妖怪,天狐自然不会亲手来照顾一个灵魂缺失的后辈,而是安排了一些小妖怪负责照理他的日常生活。
九十九朝看着面前两只狐狸一只猫,沉默了一下。
有着两条尾巴的黑猫看起来最聪明,看到平常照顾的人活了,走过来用爪子尝试地碰了碰他的衣角,九十九朝遂用手指摸了摸它的头,发麻的指尖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朝义大人,”它的声音也文文静静的,听不出性别,显得十分知礼,“您醒了。”
小白狐修为最低,还不会说正常的语句;灰皮毛的狐狸有一双吊眼,看起来狡黠精明。
九十九朝摸着猫,嗯了一声。
“您打算做什么呢?”小黑猫问。
一阵凉风吹过庭院,转眼已经到了秋季。
九十九朝看着空荡破烂的老旧屋子,叹了口气。
“就先从,修葺一下这间住所开始吧。”
……
出现!
……
*朝义:发音用音读的chuogi,是“明理”的意思,我选了梦枕貘在阴阳师原著里对“咒”的解释,说是“咒”乃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明理通咒,是母亲对一个天生灵魂缺失、五感半衰的孩子的祝愿;
*多说一句,历道之家贺茂氏的“对头”是天文之家安倍氏w,贺茂保宪就是第一个贺茂历博士,安倍晴明也是第一个天文安倍氏(当然他们就任的时间都不是这篇文里的时间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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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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