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初秋之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半妖,安倍晴明与“妖异”的关系比常人要含糊许多,更别说还有一身没能很好运用的灵力,所以就算是贺茂忠行,有时也无法预料到他身上会发生的事。
那时恰好刚入夜,安倍晴明在住所里练习写符纸。
贺茂忠行准备为某位贵女行辰星祭,便把符纸的制作交给他来负责。
辰星祭本是在半夜举行的仪式,但因为贵女病体未愈,举行的时间改到了黎明。
安倍晴明本打算写一通宵,多练习制符的本事,听一位长辈说,未来如果能把力量运用得当,强大的术师甚至能摆脱作为载体的纸笔,将凝结出实质的灵力痕迹在空中画成符文阵图、咒言绘卷。
他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有那样的本事,但也要为之努力。
一张接着一张,年轻的阴阳师学徒逐渐熟悉落墨的轨迹,他游龙走笔,符纸承载下的力量也渐渐饱满。
月上中天时,一次力量的满溢,用于练习的劣质纸张突然绽裂,挥发出的灵力撞翻了案上的油灯,带着火苗的灯油洒在周围散乱的纸张上,倏地就烧了起来。安倍晴明慌张起身,借墨抢救,及时把没扩散的火扑灭。
到处飞舞的残灰中,他的动作一顿。
那张不久前被他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占纸也沾上了灯油,很快就燃烧了大半,被他看见的时候,九十九朝曾写下的文字正在被火莹莹的边缘吞没。
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安倍晴明静静坐在原地,看着那点余烬,没由来地觉得有一股潮水般的疲惫从身体中涌出。
到底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他把乱糟糟的地方收拾好了一下,再拿起笔,就已经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倚着桌案睡着了。
……
黑色的余烬带着点点火星落下。
年轻的阴阳师学徒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梦中。
在这里,他暂时遗忘了自己“安倍晴明”的名字。
虽然心中隐隐有着某种失去自我的不安全感,但他清楚在梦中的世界慌乱是没有用的。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藏得妥帖的名帖,当初进入学寮的时候,他所在书上学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自己准备一个“伪名”。
名字对于术者来说有非凡的意义,被他人掌握到名字、自己遗忘了名字,重则损失性命,轻则忘却自己,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准备一个虚假的名字在必要时使用。
名帖上的伪名是“正成”。*
寒凉暗昧的宫殿般的建筑中,年少的正成慢慢走着,白发泛着有别于此处月色般的微光。
这应该是一座高位贵族宅邸,规模巨大,数间殿舍古拙庄严,渡殿曲折环绕,庭院之间的流水相连,在渡殿下潺潺作响。
一些建筑和重门的样式让正成觉得非常陌生,他只认得出开放式的寝殿造建筑,但在一些林木做伴的道路尽头,还有更古老的制式建筑,和酷似神社和寺庙影子。
如果不是昏昧的天色下照明不足,这座宅邸的豪华似乎能比过天皇的居所。
有不少地方弥漫有浓郁的黑雾,大概是他的实力比不过梦境的宽广,看不全这梦境的角落。
正成走着走着,终于在一条渡殿上碰到了人,是数位脚步匆匆的仆人。
仆人们衣着简单到了极点,面目也被雾气笼罩,他们看不见正成,正成跟上他们,发现他们正在讨论有关“少主”的寿辰事宜。
宅邸中的下仆和女官都在忙碌,可以看出这位被叫做“少主”的孩子就是这座宅邸里主人的孩子,非常得到宠爱,所有人都在为他的寿辰奔波。
正成很快就看到了这位“少主”的模样。
即将七岁的年纪,他比正成矮了一个头。正成看到他的时候,他身穿纯白的狩衣,坐在一个小屋子中的蒲团上,双手放置膝头,背脊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障壁上挂置的三字书法。
——“不退转”。*
“少主”有一头黑发柔顺光泽,黑玉石一样的眼睛,在纤长的睫毛下又有水晶般的通透,五官容貌都生得俊秀可爱。即使是对孩童外貌没有美丑概念的正成都觉得这位“少主”伶俐漂亮,赏心悦目。
只可惜,比起周围喜气洋洋的侍仆们,这位被无数长辈和下人关心的主角,幼嫩的脸上却是冷冰冰的神色。
正成跟着对方几个日夜,“少主”的脸上都没有其余的表情,哪怕是可爱的面容也显得有些冰冷,像是橱柜中的偶人。不过既然他只能在这个梦境中看见“少主”的脸,证明这个梦境的主人就是这位“少主”。
意外的是,他还发现这里是一个涉略阴阳道身后的宅邸,在被梦困住的事实里,他竟然还从中学到了不少仪式的知识。
比如日常的佛教法会与各种经抄书文,比如幼童在七岁之前都是神明的孩子,因为与世俗的联系不深,经常能看见精怪与鬼魂,灵魂也散发着非俗世之物喜爱的味道,很容易被“神隐”。所以在生辰时都会有相应的仪式,若是命格特殊的孩子或是贵族之子,还会有不同祭礼拜礼。
尊贵的身份向来会伴随繁琐的礼仪与许多筹备。
诞生于阴阳道世家的孩子,更加要做好面对鬼神方面的保护。
虽然“少主”不像是个孩子,至少在正成眼里不像,但实际年龄摆在那,他就像是个提线木偶,把许多困难又麻烦的仪式走完,标准得如同某种规律的运行。
他总是保持着非常冷漠的姿态,在诸多和蔼关怀的祝语下显得十分不近人情,说难听点,则是有些不识好歹。
明明是被幸福包围的孩子,双眼却像没有温度的银镜,反射掉所有世间递来的关爱。
就连关于这段记忆的梦的氛围都是昏昧的,看得正成有时不禁皱眉。
梦中的时间飞速地流逝,“少主”的生辰到来了。
仪式之隆重在正成的记忆中前所未有,这个家族几乎都要将这个孩子尊为神子,从晨起便没有再让他落地。
“少主”坐在华丽的御舆上,被侍仆众星拱月般抬着,华美的衣裳上是会浮动的绮丽群星与金银日月,真言长带与水晶念珠交错挂满,头顶撑着如巨轮的伞。
唯一不和谐的,是他眉目间仍然没有半分喜色。
他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有一位阴阳师打扮的尊贵长者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少主”的队列。前进的方向有对于轿台还不够宽阔的大门,这位长者走到队列前方,对“少主”点了点头,转身起手,力量从他结印的双手中涌出,无形的风带着地面发出震动的轻响。
队伍前连着围墙的大门竟然从中一分为二,被移动的土地彻底推开。固定的木块、砖瓦与檐角轻轻飞起再次第落下,搭建成新的短檐重门,气势立显。
队伍继续向前,举灯的侍从到来,在昏暗中成为领头的灯火。
正成在旁边惊讶得说不出话,移石造木是使役自然改变五行运转的术式,这样的术式仅仅是为了给“少主”移开路上的障碍!
司仪高诵仪式步骤的声音间,有一声轻得不可闻只有气音的笑声钻入了他的耳朵里,他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少主”毫无波澜的面庞上,眼中有一闪即过的讽刺。
更大的疑惑笼盖住正成,不过很快,神子的御舆就来到了寿辰举行宴会的地方。
这是整座城池般的宅邸的中庭,但宽阔的场地中没有任何宴席应有的摆设,只有许多……小孩子?
正成站在庭院旁,忽然意识到他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庞大的家族枝繁叶茂,总会有许多后裔与子嗣,作为最受宠爱的“少主”的寿辰在即,身边却一直没有同龄的孩子出现,直到现在才全部聚集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所有的孩子都像是“少主”一样平静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坐在一起,身上都穿着单薄雪白的衬衣,腰间松垮地系着深色的腰带,年纪都不大,不少孩子比“少主”还矮小。
放下轿台,数位侍从散去,“少主”扯下身上的装饰,披衣下也是不符合礼仪的单薄打扮,好像不是在赴宴,而是刚刚洁净身躯的阴阳师,准备进行某种强大的仪式。
正成看着他跪坐到中庭的中心的坐垫上,闭上眼睛。
坐在前几排的孩子在命令下起身上前,因为脸上蒙着雾气正成无法看见他们的表情,有几位孩子明显步伐蹒跚,身躯颤-抖,却还是没敢停下脚步。
孩子们围绕着坐在中心的“少主”,慢慢手拉起手,开始按顺时针的方向转了起来。
一丝寒意涌上正成的后颈。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唱出一支歌谣。
“笼子缝……”
“笼子缝……”
“笼子中的小鸟哟……”
诡异的曲调弥漫在空气中,坐在中心的“少主”闭着眼睛不说话,比起某种仪式,现在孩子们的行为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游戏了。
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仪式?
正成发现这些孩子们太害怕了,磕磕碰碰的歌声中,有人忍不住发出哽咽,却还在继续唱。
“什么时候能跑出来……”
“在黎明到来之前,乌龟与鹤滑倒了……”
低低的哭声响了起来。孩子们唱到最后一句——
“谁在身后?”
然后齐齐停下脚步。
中庭一片死寂。
“少主”不说话也不睁眼,无动于衷。
轰隆一声,一道雷击如鞭笞一般,在他的背后留下一道焦黑的血痕。
正成吓了一跳,“少主”依然八风不动,只是脸色明显地苍白下来。
“继续!”
监督仪式的长者道。
笼子缝,笼子缝,笼子里的小鸟啊……
什么时候能跑出来……
在黎明到来之前,乌龟与鹤滑倒了……
谁在身后?
【谁在身后?】
【谁在身后?】
一次又一次,一圈又一圈,歌声已经变成回环往复的浪声,七岁孩童的背后很快就伤痕累累,因为是烧灼的雷击,所以没有多少流血,但也满背黑红模糊,情况惨烈。
孩子们也被这样的情况吓倒了许多次,可是仪式没有完成,他们的歌声和步伐不能终止。
除非“少主”说出歌声停止时走到他身后的人。
走到他身后会怎么样?
“够了。”
不知道在重复了多少次歌谣后,几位身穿狩衣的年长者走来到中庭。他们中有一人似乎更有话语权,很有耐心地打量了一下“少主”的惨状,转头问那些孩子们:
“你们谁愿意站在他的身后?”
年长的男性语气和蔼,宛如疼爱孩子们的长辈。
“不然,那就大家一起?”
一个孩子像是抵抗不住持续的恐惧,崩溃地跪倒在地上,大喊:“是我!是我!”
这位长辈点点头,和“少主”说道:“有孩子主动站出来了。”
“少主”终于愿意睁开眼睛,正成第一次看见他的脸庞上有不符合年幼的、难过的情绪。他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
变化发生在话音落下瞬间,那个崩溃的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啪地一声。
他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如脱落枝头的开得尚好的花。
……
安倍晴明猛地惊醒。
结缘了就是会看到对方的过去和故事啦~这是妖怪故事的定理[猫爪]
……
*正成:《阴阳师》原著里安倍晴明用过的假名,出现于第一卷第一章,感觉是随便捏的;
*不退转:“退转”是佛教词汇,也可以按照纯字面意思理解,不退转=不退后、不回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怪异梦(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