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789年,巴黎

十二月份的巴黎冻的吓人。这会才是傍晚,但天空已经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城市像是掉进了烟灰缸里。自北冰洋而来的裹挟着冰粒的罡风跨越了大半个欧洲,在巴黎的错综复杂的巷子与楼阁间呼啸而过,划过皮肤时宛若刀割般锋利。

朱利安把围巾又拉高了一点。

照理说在这个点,在这个季节,他这种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出门的——至少也会乘坐马车。总之绝对不会像他现在这样,穿着一件大衣,在几乎没什么人的大街上像只幽灵一样晃荡。

说实话,就连朱利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在12月24日,这个或许是纪念传说中的那位名为尼古拉斯的修士,又或许是纪念耶稣的降生日前夕,这个几乎所有人都团聚在家中的时候出门。

又或许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8月份的时候,他当选了当地三级会议的议员,需要去巴黎了解参加各种活动。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是如此的兴奋,卡洛也快乐地抱住了他,“天呐!纪尧姆!你这会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民站一块了!”

他告别了对他依依不舍的女仆,也告别了想要和他一块过来的卡洛——他们分手了。

其实这段感情的结束并没有骑士小说里描写的那般波澜壮阔,但它的开始确是极为浪漫的,毕竟没有任何事能抵的上两名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志同道合的美丽青年的结合更加令人向往了。

卡洛几乎马上就应了下来,这名美艳的,性格同剑术同样刚烈的少女在感情上似乎也很干脆。

“好吧,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什么?”这会纠结拧巴的人其实是朱利安,他瞪大了眼睛,“我很抱歉——不对,你怎么……”

卡洛挑起那双细长的,眼尾上扬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他,“虽然我喜欢神秘感,但我总觉得你身上谜团太多了。”

“你瞒着我太多事了,纪尧姆,我只能告诉我自己你并没有那么爱我。”她轻松地摊了摊手,可是说出来的话难免带上了几分失落。

“不过人都是自由的,所以我尊重你,不会打探你的小秘密。”

“卡洛,我……”朱利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对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唇,那只习惯挥舞刀剑的,带着一层茧子的手掌干燥又温暖,轻轻颤抖的贴在他的嘴唇上。

“好啦,你看看你优柔寡断成什么样子,你当了议员之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她笑起来,正对上他的眼睛,朱利安这才发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所以再见啦,纪尧姆。”

朱利安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卡洛。

于是他只身来到了巴黎。

这座城市很大,很冷,人很多,看上去又灰又旧,与南边宁静的小村庄、温暖的空气、蓝色的天空、金黄的麦穗相比简直截然不同。可是它又是如此的生机勃勃,从7月14日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之后,从《人权宣言》颁布的那天之后,几乎全法国的人民都涌向了这座城市——看呐,那里是巴黎,是自由,是平等,是公正的地方,从此国王和贵族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站在我们头上了!

朱利安没有听从老管家的建议坐上马车,而是穿着那件样式老旧的大衣,提着那个他从上大学那会就一直在用的箱子,踏过了脏兮兮的街道,迈过了湿乎乎的水沟,穿过了衣衫破旧但是热情洋溢的人群,在凌凌波光的塞纳河畔看见了被抛洒的花瓣,在革命广场上看见了飞舞着的彩色丝带,在巴黎圣母院底下看见了被教堂钟声惊起的白鸽。碧蓝的天空下,那乳白色的翅膀扬起,金色的阳光透过羽翼的间隙洒落下来,宛若一把锐利的金色匕首般划破云层。白色的绒羽飘落,无比纯净,无比轻盈,它随风飘荡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好像要去往天空的尽头,又或者去往整个欧洲,去往整个世界。

朱利安摘下自己的帽子,迎着太阳的光芒,一种无比宁静,无比激动,无比热情的情感包裹了他,一股热流从他的眼眶里蔓延出来,“你看,纪尧姆,我就说——”他突然止住了舌头。

他垂下头,手指紧紧攥住帽檐。

“嘿,公民!要一块儿喝酒吗?”,一只粗壮的手突然搭住了他的肩膀,朱利安吓了一跳,那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穿着土黄色短褂和深色的马裤,脚上的靴子布满尘土,他眼珠浑浊,但神采奕奕,身上带着泥土和麦芽酒的味道。“抱歉,我还——”朱利安摆摆手,但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完,这名粗壮的农夫便一把将他拉了进去,他被人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革命万岁!”“自由万岁!”纷杂的喊声在他耳畔回响,吵吵嚷嚷,但终于驱散走了那盘旋不断的阴霾,朱利安随手抱住一个人的肩膀,“自由万岁!”他也呼喊起来。在喝下一杯过于热情的女郎递过来的一大杯麦酒之后,他终于离开了欢嚷着的人群,来到了那栋位于圣奥诺内大街的公寓面前。

这地方是圣普罗家的财产之一,在巴黎的西北边,隔壁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一点就是爱丽舍宫和罗亚尔宫,这里是是与之前见到的那个又脏又破的巴黎完全不同的美丽风景。秋风染黄了街道两旁的梧桐树,金色的扇形叶片落在了铺的整整齐齐的石板路面上,又被工人仔细地扫作一堆,只留下一层薄薄浅浅的浅黄与灰色的石板相映成趣。

这里安静优雅,宛若走进了油画里,街道两旁衣着体面的先生与夫人们轻言细语,只有时不时马车经过时的吧嗒声显得粗俗,可就连那声音因为马掌的合适也是清脆悦耳的。

朱利安来过巴黎,可从未来过这里,可是他很清楚,这儿与他人生中前半辈子所见过的,所走过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他之前所见的那个巴黎的另一面。

在穿梭的车马与人群中,朱利安有几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跨过了那条隐隐约约的,肉眼看不见的界限,于是一种完全崭新的世界,一种他以为已经改变了的阶层在倨傲地审视着他——这里才是真正的巴黎,是法兰西王冠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一位身穿华丽衣袍盘着高高发髻的无比美丽又无比高傲的贵妇人,她慵懒地半阖着眼帘,垂下那纤长而浓密的睫毛,素白纤细的手指轻摇着丝绸折扇,永远驻足于时光河畔,高高在上地,无比冷漠地对她垂涎向往的追求者投下高傲的一瞥。

“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先生。”他看起来可能太傻了,一名男人走过来喊住了他。

“啊,抱歉,这实在太美了——”朱利安连忙挂起笑容寒暄起来

“纪尧姆伯爵?”男人身边的一名贵妇人拿着扇子挡住嘴唇,看上去没那么淑女没那么体面了,“真的是您!您怎么打扮成这样啦,人家一下子都没能认出来……”她娇嗲道,然后用扇子撒娇般戳了戳他的胸膛,一下子凑了过来,嗓音突然变得柔软极了,“待会要不要一块喝杯下午茶……”

“我的荣幸,夫人……”朱利安抬眸瞥了一眼她身旁的男人,故意做出一副苦恼但是万分理解的模样,“可是您的丈夫……”虽然压根不知道对方是谁,可是朱利安还是做出了一副柔情万千相当亲密的表情虚虚握住那只伸过来的,带着蕾丝手套和宝石戒指的手,用在场三人都能听见的,并不算小的声音叹息道:“我们只能下回再见了。”

说罢,他冲着那名面色铁青,头顶帽子绿油油的男人挑衅似的粲然一笑,亲吻了他妻子的手背后便离开了。

朱利安推开了公寓的大门,眼瞳微妙的颤抖了一瞬,他慢慢地眨眨眼睛,然后走了进去。

这间公寓在一幢巴洛克风格的楼里,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亨利四世时期,但是岁月不仅没能磨损它的美丽反而提高了它的租金。在二层,底下是一间高档时装店——似乎属于某位王室顾问。户型朝东,采光相当好,会客厅里开上了很大的窗户,一抬眼就能见到宽敞的街景和那色泽浓郁的银杏树。微风挑起浅紫色的窗纱,米色墙壁上的挂画闪耀出动人的光影。

这是那个人在巴黎的住所,所以装潢细致而漂亮,所以带上了强烈的个人风格,流苏摇曳,碎花浮动,色彩清新而明丽,将洛可可的轻佻灵动运用地淋漓尽致。

一如对方在加尔省的伯爵府那般。

书、一些衣物……他拿过来的东西并不多,管家早就和他说了这里什么都有。朱利安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他向来擅长干这个,他和对方不同,他在十二岁之前一直踩在乡野间的泥土里,哪怕回了伯爵府,也因为私生子的身份从未在社交场合露过面。家族的漠视让他从此与财产和爵位无缘,但同时也给予了他同对方完全不同的自由,他可以不用去当教士,不用随便和什么人结婚,而是去外面上学,去干任何想干的事,反正他的姓氏从未改成“圣普罗”。

反正他向来擅长一个人待着,反正他向来擅长自己照顾自己。

朱利安成为了一名相当合格的议员,甚至合格地过了头,他几乎不怎么睡在家里,哪怕在巴黎呆了好几个月,那间公寓里却没什么他的痕迹。

他年轻,富有热情,模样又是那么俊美,谈吐又多么的亲切温和,在国民议会演讲的时候总有一大群女孩子特地来看他。而且他又是如此的风度翩翩的,佩戴着贵族特有的佩剑,在沙龙里也把夫人小姐们迷的团团转。

在女人几乎为他神魂颠倒的时候,嫉妒他的男人会咬牙切齿地骂道“乡下来的燕隼*”嘲笑他带着南方口音的法语*,却又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受到某位大人物夫人的青睐。

但是大家都知道了,这名有着美丽容貌的青年,这名来自于外省的,这名家族名号算不上响亮的小贵族,在国家大变革的时候,他注定会闯荡出点什么的。

北风吹过,窗外的银杏叶逐渐凋落露出苍白光秃的树枝,再然后树枝又被冷蓝色的冰霜盖住,转眼便来到了十二月份,只剩下那么几天,1789年就要结束了。

国王同王后住进了杜伊勒里宫,拉法耶特将军立剑起誓永远守护宣言与宪法,人民在广场上喊着“国王万岁”……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所以在寒冷的冬月里,在这个祭奠圣人与耶稣的前夜,哪怕再穷苦的人,也会准备起一大桌丰盛的菜肴,点燃壁炉,在烛火摇曳的金红色的火光中握住最爱的人的手,在美满与幸福中感恩上帝,庆贺新年,期待来日。

朱利安正在阅读一些信件,有一封是卡洛的,无非是叮嘱他要好好当议员好好反应人民的意见,末了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其他的都是管家寄给他的,信写的罗里吧嗦,絮叨着税收啦,财产啦,镇里唯一的磨坊风车坏啦需要钱修啦……一连串数字把朱利安头都看晕了,他把信一扔,倒在了沙发上。

或许我该找个助手处理这些东西,朱利安挠着脑袋,那么多数字不知道纪尧——

他止住了思考,抱着枕头,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飘落的雪花,冷风拍打着结了霜的玻璃窗,壁炉里的木炭充足,散发着松油的清香,火焰熊熊燃烧着,炸出“噼啪噼啪”的响声。

房间里安静又温暖,多适合睡上一觉或者——

“……找个女孩子,你总不能就这样过新年吧?”纪尧姆喝着葡萄酒,有些夸张地摇摇脑袋,“我的好弟弟,你不会真连姑娘的手也没牵过吧?”脸上揶揄的笑容盖也盖不住。

“……我和你不同,我才不会随便……”纪尧姆又笑了几声,然后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低下头凑了过来,吐息间带着葡萄酒的醇香,“朱利安……”

朱利安猛然睁开眼睛,他居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果断起身去洗了把脸。他用手舀起一汪水泼在脸上,那水冰极了,简直冻手,可是他的眼眶却越来越热,他干脆把自己的脸整个浸到了脸盆里,冰冷的触感终于麻痹了发热的神经,他抬起头,伸手去拿毛巾。

然后他呆滞的顿在那里。

刚才洗脸的时候不小心让水珠进了眼睛,现在又酸又涩,看的也并不真切,镜子里的那个身影又朦胧又恍惚,但无比熟悉,那是——

朱利安猛的揉了揉眼睛,怔怔看着镜子里错愕惊恐的自己,然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最后他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公寓,连斗篷也来不及穿上。

“燕隼”:当时对依靠乡村地产生活的外省小贵族的蔑称

南部口音:电影里面只交代了兄弟俩是南方人,私设加尔省,讲奥克语,不过那个时候法国很多地方都是讲方言,大家各说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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