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行人不多，并且大多行色匆匆，愈发显得只穿着一件大衣的，看上去好像在漫无目的散步一样的朱利安更加不正常了。

他搓搓手，冷的直哆嗦，只能徒劳地把大衣裹紧，那衣服用上了最柔软的羔羊绒做内衬，在壁炉正旺的室内穿正好，既不显得臃肿，又相当保暖，可一旦走了出来就非常不实用了。

寒风呼啸，就连乞丐也会在这个天缩在自己漏风的窝棚里而不是在街上晃荡。

朱利安垂下眼帘，冷风呼呼地刮在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钻进他的骨头里。可是这种冷冽的风很好，他看着脚下结着冰的路面，继续前行着，这风和雪可以冻住他脑子，让他除了发抖之外什么都不去思考，比冰冷的水更加管用。

就像走进了风暴的中心，一切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可以从漫长痛苦中短暂挣脱，得到一点休憩，一种，精神上的快乐。

寒冷的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日光，夜幕与乌云黑沉沉地压上来，街道两旁点上了烛火，可是那火苗太微弱了，一点儿风刮过，它就闪动着影影绰绰的影子。

可是朱利安没有动。

他身体笔直地站在街口，脸朝着巷子深处，于是连那一点火光也照不到他的神情了。

可是那点灯火足够将巷子里发生的事印在他的眼睛里。

巴黎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人人都向往着她，贵族、平民、男人、女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只有少数人能将真正的巴黎拥入怀中，大部分人只能像一只老鼠，一只蚂蚁，一朵青苔，蜷缩在乌黑昏暗的角落里，睁大着那双干涸的眼睛，用干枯细瘦的手指去抠挖出一些人从指缝中漏下的一点钱币，燃烧生命与健康只为换取下一顿的食物。

饥饿可以使男人犯罪，黑暗可以使孩子哭泣，贫穷可以使妇女堕落，于是在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有罪孽在滋长。

男子变成劫匪与扒手，忘却掉婴儿羸弱的哭闹，流莺倚靠着墙壁向下一位客人招手。

巷子里，那只流莺正被她今天的面包按在墙壁上，她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朱利安走了过去。

对方正整理着自己的裙子，看见他来，脸上立刻挂起了一个笑容。

“老爷，您找我可算是找对人啦。”她的声音与语气有种完全不协调的稚嫩，走得近了，朱利安才发现，眼前的这名女人的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或许是见他没有反应，那名女人更殷勤地说道，“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露易丝的名字。”她将裸露的，已经被冻的发红的胸脯贴上朱利安的手臂，娇声道，“我技术比她们都要好，而且更加便宜，一次只要2个索尔。”

“呀，老爷，您长的真英俊……”

朱利安看着她，这的确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涂抹在脸上浓重的妆容显得有些廉价和艳俗，可她还是很漂亮，金色的头发宛若绸缎，蓝色的眼睛在烛火中发亮。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她应该在修道院里读书识字，或者在家中纺织，或者在一户人家里当女佣，或者……又或者，她只能成为妓/女，又或者，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朱利安有些恍惚地开口，“革命……还有宣言，为什么……”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对方似乎是见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松开了握住他的手臂，冷淡了很多，“那就请您离开吧，老爷，我还得做生意呢。”

“可是，可是……”朱利安有些慌张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看着那双疲惫的，但是美丽的眼睛，然后掏出一个金埃居递了过去。

“那至少今天晚上，今天……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吗？”

“总之今晚……额，今晚你只能和我在一块！”看着对方拿着钱，像是完全没回过神来的表情，朱利安连忙补上一句。

这里是巴黎北部的圣但尼郊区，黑夜的存在得以掩盖白日里裸露的污浊，却也让更深一层的罪恶更加暴露。

寒风显然不能让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放弃工作，到了夜里，这块地方就变成了扒手、强盗、少年犯还有妓/女的天堂。

浑浊的空气里浑浊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的味道，无数朱利安听不太懂的黑话涌入他的鼓膜里，下流又低俗的热闹，天南地北的口音，布列塔尼人，阿尔萨斯人，阿腊斯人，比利牛斯山人……怀揣着梦想与希望从外省的故土和领主的皮鞭下搬来，却只能在另一个泥潭里挣扎。朱利安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摔倒，露易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您小心些，咱们马上就到了。”

朱利安低下头，那个绊住他的“东西”其实是一只猫的尸/体，被冻的像石块一样邦邦硬。

他记得家里曾经也养过一只猫，毛发雪白而蓬松，眼睛一只蓝一只黄，夫人对它无比宠爱，特地为它配备了一名专属的女仆。

“这已经很好了。”露易丝说，“往年冻死的可不止是猫。”

“喂——露易丝！”楼道口走出一个男人，冲她吹着口哨挺/胯，“今晚我能听见你叫吗？”

“滚你妈的！”露易丝骂了一句，扯着朱利安上了楼。

“老爷，您的打扮可算帮了您。”露易丝悄悄在朱利安耳边说道，“像您这样的贵人来这肯定会被打劫的。”

朱利安来到了露易丝的家里——一间公寓楼顶部的阁楼里面。这一幢公寓的租户似乎都是妓/女和流氓，朱利安跟在露易丝后面的时候差点被其他流莺扯进家里去。

这是朱利安的请求，在递过那金埃居后，朱利安说想要去对方的家里坐上一会儿。

“我一般不会让客人进来的。”露易丝边点起蜡烛边说道，“可是您多英俊，我简直快爱上您了。”朱利安知道是那一枚金币的功劳，可是无所谓，他还有钱。

室内不大，两只蜡烛足够瞧得清清楚楚，没有窗户，楼顶的木质横梁看起来摇摇欲坠，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只是用干草盖住了事，此刻外面下大雪，房间里面下小雪。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堆堆在墙角的杂物，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家具。

像是看穿了朱利安的想法，露易丝坐在床上开口，“您知道的，一张床就够了，大部分时候连床也不需要。”

“你才那么年轻，这种工作……”朱利安有些干巴巴地开口。

“是是，好好。”对方柔声道，却明显在敷衍他，“我今晚不是只属于您了吗？”

“我不……”朱利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姐姐——”一个小女孩蹿了进来，扑到了露易丝的怀里，“姐姐，今天你那么早就回来了！”

女孩看向朱利安，“你又是谁？”

“你给我去艾尔婆婆家呆着去，不许过来！”露易丝厉声吼道，把小女孩推出了门外，“不许过来，听到没有！”她把门锁了起来。

“那是你的妹妹？”

“呀，一个调皮的小姑娘。”露易丝没回答他，“老爷，您……”

“我不想做那种事。”朱利安拒绝地斩钉截铁，“我们就聊聊天，好吗？”

“当然，您是老爷，您说了算。”露易丝好像看起来更加高兴了。

说是聊天，可是朱利安的那些问题露易丝都没法给他一个答案，甚至连那个名字也是假的。

什么宣言，什么自由，什么平等……露易丝都不在乎，或者说住在这幢公寓楼里的人都不在乎，甚至对于7月份的那场革命的印象不过是，“好像这段时间面包的价格降下来了一点。”和“街上吵吵闹闹的生意更好了一点。”

朱利安瞪大眼睛，明明是市民们自己去攻占了巴士底狱，是妇女们把国王和王后从凡尔赛带回巴黎的。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只关心我明天吃什么。”露易丝回答道。

那些有关于社会和阶级的书和戏剧更加没有人在乎了，不过倒会对于那些有关于阿图瓦伯爵和王后的艳情小册子*津津乐道，对着《风/尘/女子》和《修道院的维纳斯》侃侃而谈。

比起那些“自由”和“平等”，在这里大家更愿意听一听关于那些上等人的下流故事。

至于什么识字，什么读书，只要会兑换钱币，只要能拼写出来自己的名字，就已经完全够用了。

朱利安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不合时宜想起家里曾经的那只猫。夫人喜爱它慵懒美丽的身体，会寻找画师替它画上一副肖像——圣普罗家甚至只是一个外省的小贵族。

可是关于自己的身世，或者说关于自己是怎样变成妓/女的，露易丝倒是像已经演练了无数次般流畅。

她说自己也来自于南方，曾经在当地的领主家里当洗衣女工，但是领主的儿子想要亲吻她，她不愿意，就跑了出来。那个小姑娘也并非她的亲生妹妹，而是一个醉鬼赌棍的女儿，天天挨打，她见她可怜，偷偷地也把她带了出来。

“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留在家乡的。”烛光摇曳中，露易丝神色有些模糊地笑着，那笑容像是对命运，对自己的嘲讽，“或许我还能当个贵族夫人。”

朱利安垂下眼，没有说话，火光将他睫毛的侧影投到了鼻梁上，他想起露易丝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想起她曾经作为洗衣女工的生活……

“……来巴黎很好，那个人不会娶你的。”沉默良久，朱利安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娶我。”对方轻轻地说着，“可是我需要幻想点什么，好让我觉得活着还有的选择。”

幻想……

又是幻想。

朱利安再度沉默下来。

风呼呼地吹着，雪已经停了，破口处覆盖住的干草湿漉漉的，缓慢地滴着水。

露易丝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我碰到的人里面最奇怪的一个。”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您”了。

“你突然走过来，塞给我那么大一笔钱，来到我家只是和我聊天，什么都不想对我做。”她很认真的盯着朱利安，“你知道吗，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自己好像要爱上你了。”

“而且。”她笑起来，“你长的真的很英俊。”

“啊啊啊？”朱利安瞪大眼睛，耳尖不自觉红了起来，“我只是……”

露易丝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她笑的前仰后翻，总算不是一开始那会的那种谄媚而又故意引诱般的笑容了。

然后她对朱利安开口，“谢谢你。”

“至少今天我不用在外面挨冻，而且我可以和卡洛琳——就是那个小姑娘，吃一顿大餐，度过这个圣诞。”

朱利安这才想起来自己该回家了，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那我先……”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要和我们一块吗？”露易丝微笑道，“我在家乡的厨艺可以馋的所有小伙子流口水。”

“那、那——”朱利安又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他挠了挠脑袋，又摸出一枚钱币递给露易丝，“那就打扰你了……”

露易丝笑容灿烂地接过了那枚金光闪闪的钱币。

这间狭小的屋子忽然多上了一个人，看上去多少有些局促，但是也多上了一点儿生气。

“姐姐还是第一次让带回来的人一块吃饭。”小姑娘卡洛琳反身坐在椅子上，给朱利安递着木板。

“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吗？”

这话有点不太好答了，朱利安站在桌子上，接过木板钉上天花板上那个破开的洞口。

“我们……嗯，你姐姐很好……”他含含糊糊的敷衍过去，面对那些夫人小姐朱利安倒是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可是对上露易丝和卡洛琳这种鲁莽又直接的，他倒是又记得害羞了。

“姐姐肯定很喜欢你。”小姑娘很真诚地看着他，“你和卡通画上的王子一个样。”

这话更不好答了，朱利安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但是幸好，这会露易丝解救了他，她端着一盘烤鸡走了进来，对卡洛琳竖起眉毛，“不许瞎说！快去艾尔婆婆那里借把椅子过来。”

“喔——”小姑娘啪嗒啪嗒跑远了。

“真抱歉，那孩子平时没什么人管她。”露易丝感激地望着他，“你真好，朱利安，你对我来说比圣诞老人更值得期待。”

朱利安红着脸补好了天花板。

露易丝没有骗他，她的手艺的确很好，烤鸡表皮酥脆，一口咬下去肉汁迸了出来，又嫩又香，肚子里塞的土豆块和苹果块绵软又香甜，吸足了汤汁，滋味甚至比鸡肉更好吃。

虽然菜肴简单，但是朱利安吃的满足极了。

“你真的一点也不像个贵族。”露易丝看着他感慨道，“我以为那些上等人都是用鼻孔看人的，谁知道脑袋扬那么高怎么看路。”

朱利安笑了笑。

“王子哥哥。”卡洛琳把一个东西塞到了朱利安的手里，“这个给你。”

“唔，你不用那么喊我……”朱利安翁里翁气地说，一旁的露易丝又笑地缩了起来。

他张开手掌，一盒火柴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艾尔婆婆给我的，她可是一名女巫！”小姑娘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憧憬，“她说只要划过火柴就能实现愿望！”

“好的，谢谢你啦。”朱利安笑着揉揉对方的脑袋，虽然那只是一盒廉价的火柴，虽然对于那名艾尔婆婆来说只是一句哄小孩的玩笑话，可对于卡洛琳来说则是很重要的宝贝，朱利安还是感动极了。

“新的一年，生活一定会变好的。”他抬起眼睛，诚恳又坚定地看着她们发誓，“我们能改变这一切的。”

回到公寓里，房间里的壁炉早就熄灭了，屋内冷极了。

朱利安随手摸出刚才卡洛琳塞给他的那盒火柴，划开了一根丢进壁炉里生火。

盯着逐渐烧起来的火焰，朱利安随意地想着，假如这火柴真的能实现人愿望的话，他将目光移到火柴盒上，不禁哑然失笑——不管怎么看都是市面上随手可以买上一盒的普通火柴，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呢？

他摇摇头，躺在了床上。

“……新年快乐，纪尧姆。”他的声音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露易丝（抖抖）：哇塞他好有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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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