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书院门前的青石板浸着秋露,老梧桐的黄叶在晨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下方的青石板上。朝霞穿过疏朗的枝桠,为青石板上那些被岁月磨光的纹路镀上一层暖金。
白蜡杆划破晨雾的声音惊起了檐下麻雀。但见两道身影在沾露的石板上辗转腾挪,木杆与双锏相击发出沉稳的钝响。
场中两道身影兔起鹘落,其中那道魁梧的身形掌中一根白蜡杆使得虎虎生风,招式分明是军中马槊的路数。槊锋虽以木代铁,破空之声却依旧凌厉,惊起枝头几片早黄的梧桐叶。另一道略显瘦削却更为灵活的身影,则如灵猿般在槊影中腾挪闪转,掌中双锏时而成盾,稳稳架住呼啸而来的攻势;时而成剑,总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破槊网。
木质兵器相撞发出的“叩叩“声不绝于耳,引得新进的学子纷纷驻足围观
“好!“场边观战的张峻忍不住击节赞叹,“修宁这手'双龙出海'使得妙极!竟能同时封住嗣昌的刺、扫二式。“
使槊的柴绍闻言大笑,腕间发力,白蜡杆如毒蛇出洞直取中路:“且看这招!“
双锏在修宁手中一转,十字交叉稳稳架住槊锋。两人遂收了招式,修宁气息微促,额角已见薄汗;柴绍则只是稍稍出汗,呼吸仍显平稳。
“痛快!”斛斯万善第一个嚷了起来,提着木刀就凑上前,“嗣昌的槊够狠,修宁锏守得更稳!看得俺手痒,谁来陪俺过过刀?”
“停手停手!”辛继武从人群里挤出来,故意板着脸,“你们再打下去,这梧桐叶子都要被你们的兵器风扫光了。卫公最是心疼这两株梧桐,惹得卫公不快,老大鞭子抽你们!”
这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阵冷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青石板上那些早已消失的痕迹。两年前,跪在这方石板上受诫的那名单薄少年,如今已然能与柴绍这样长安城里有名的好手打得有来有回。
张峻见状,转身对几个看得入神的后进肃然道:“莫要只顾着看热闹。青梧书院不仅教你们运筹帷幄,更要你们练就一身真本事。他日若上战场,难不成要等敌人一刀戳来时,才后悔平日不曾勤学苦练?“他抬手指向脚下青石板,“你们仔细看这石面磨薄的这一层,便是你们师兄们日日在此习武留下的印记。“
庞玉笑着给两人递过汗巾:“伯崇又在训诫后进了。“他转头看向那些面露敬畏的新生,语带调侃,“不过这话倒也不假,卫公时时叮嘱,切莫因读兵书就荒疏了武备。“
斛斯万善把大脸挤到几人中间,粗声粗气地说:“修宁你这身板还得练!虽说双锏使得不错,但要上阵杀敌,还得再壮实些。改日跟我练练石锁,保管让你...“
他话未说完,柴绍执巾拭过额角,已笑着打断:“万善,李家的锏法讲究以巧破力,跟你那套蛮力可不是一个路子。“
秀宁(如今化名李家三郎李修宁)指尖轻拭颧边薄汗,唇角微扬:“万善兄说得是。不过在这之前——“她双锏轻转收至背后,“不若我们先去西苑比比骑射?“
斛斯万善闻言立即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般,粗声嚷道:“不去不去!上回跟你比骑射,连靶心红绸都被你射穿了三重!“
柴绍拄着白蜡杆朗声大笑:“亏你家还是代北鲜卑八姓出身,控弦之术原是该当看家的本事,怎地如今倒怕起骑射来了?”
斛斯万善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正是因着祖上骑射起家,才更知天外有天!修宁这手连珠箭,搁在草原上也是能当射雕手的本事!”
话音未落,忽闻廊下传来一声轻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卫玄不知何时已立在月洞门下,苍老的身形在秋阳里投下一道瘦长的影子。
“卫公。”众人齐齐敛容行礼,方才的嬉笑顿时收敛得无影无踪。
卫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秀宁身上:“今日讲《孙子》九变篇,修宁,你来说说‘圮地无舍’何解?”
秀宁不慌不忙,执礼答道:“回卫公,圮地指山林险阻之地,不宜驻军。但学生以为,若遇雨雪,反可借地势设伏。”
卫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却仍板着脸,环视一圈道:“卯时快到了,还不都进来,等着吃老夫的学诫不成?“
众人闻言顿时肃然,连最跳脱的斛斯万善也赶紧整了整衣冠。秀宁将双锏收入布袋,目光掠过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两年前跪在此处时,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这群学子谈笑风生,更不曾想过会在卫玄面前如此从容。
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檐角,带起这群青年两载春秋的回忆——他们亲眼见证这位沉默寡言的同窗,从那个连兵书都没碰过几卷的倔强少年,成长为如今能在沙盘推演时与张峻争锋、在武艺切磋间与万善较技的“李修宁“。那些天未亮时梧桐树下独自练锏的身影,那些深夜烛光里与同窗推演兵法的专注,如春雨润物般,悄然浸润,终是让几个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后来者。
......
日影渐移,当放课的钟声敲响时,众人方从卫玄的讲授回过神来。秀宁正与柴绍、张峻等人探讨着方才课上的一个疑点,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书院门廊处焦急地张望——正是马三宝。
秀宁心中一凛,向同窗们告罪一声,快步走了过去。两年过去,马三宝身量更高,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眉宇间褪去了不少稚嫩,添了几分沉稳,但此刻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焦虑却与往日不同。
“三宝,何事如此慌张?”
“小…三少爷,”马三宝压低了声音,气息微促,“府里让您速归,立刻回去!”他看了眼左右,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宫里来了旨意,陛下今夜在宫中设宴,点名要携…携二少爷和三娘子一同赴宴!”
秀宁瞳孔微缩,握着书卷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杨广设宴,点名要见“三娘子”……这绝非寻常家宴。她这个隐藏了两年的身份,是否终究还是引起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的注意。
“我知道了。”秀宁面上不动声色,声音保持着平静,“你且在门外等候,我收拾一下便回。”
她转身回到正在等候她的柴绍等人身边,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家中有些急事,需即刻回去,今日不能与诸位同去西苑切磋了。”她拱手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柴绍目光微动,似乎看出她平静下的些微异样,但只沉稳颔首:“既有要事,速回无妨。”
众人亦纷纷抱拳相送。
秀宁不再多言,转身与马三宝快步离去。一出书院门,马三宝早已备好骏马,两人翻身上马,径直朝着永兴坊的唐国公府疾驰而去。马蹄踏过长安城的青石街道,扬起细微的尘土,秀宁的心也随着蹄声急促跳动。
回到府中,气氛明显不同往日。仆从们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紧张与肃穆。早有窦夫人的贴身侍女在二门处焦急等候,一见秀宁,立刻迎上前:“三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已在房中等候,礼服钗环都已备好,请随奴婢速去更衣。”
秀宁被引至自己的闺房,只见母亲窦氏正亲自等在那里,眉头紧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忧虑。见她进来,窦氏立刻起身,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我儿,”窦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突然来了这样的旨意,点名要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赴宴……你父亲与我,心中实在难安。”她一边示意侍女们赶紧为秀宁更衣,一边快速低语,“天威难测,陛下此举……用意深远,绝非寻常恩赏。席间万事小心,切记,切记!”
温水净面,铅华敷粉。当那身早已备好的蹙金绣花衣被小心穿戴在身上时,当沉甸甸的珠钗步摇插入精心梳理的发髻时,镜中那个眉目疏朗、带着几分少年英气的“李修宁”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眉宇间却暗藏坚毅的贵胄少女——李秀宁。
窦氏亲手为女儿整理着衣领,目光沉沉,低声快速叮嘱:“宫中规矩大,陛下心思更深……此番特意召你,福祸难料。席间务必谨言慎行。无论如何,保全自身最要紧。”
秀宁用力回握了一下母亲冰凉的手,感觉那指尖的微颤直传入自己心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与种种猜测,目光沉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母亲担忧的倒影:“母亲放心,女儿明白其中利害。”
此时,门外有仆妇禀报:“夫人,娘子,车驾已备妥,国公爷催请。”
窦氏最后为女儿正了正鬓边的一支金凤步摇,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去吧。”
秀宁转身,厚重的礼服裙裾曳地,环佩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声响。她一步步走出熟悉的闺阁,走出院门,来到府邸正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门前不仅停着父亲的马车,另有两骑也已备好。只见长兄李建成身着青衿,神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而年仅十岁出头的二郎李世民,则穿着新制的锦袍,小脸上满是好奇与兴奋,显然尚不知此行深浅。
只见李渊已身着国公朝服,站在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旁,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抿的嘴角和比往日更加深邃、凝重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看见盛装而来、瞬间变回女儿身的秀宁,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复杂难言——有审视,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对即将面临未知局面的决绝。他什么也没多问,最终只化作简短而有力的两个字:“上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过往的平静。马车缓缓启动,向着那座巍峨皇城,辘辘而行。
车辇驶出永兴坊,沿朱雀大街北行。长安城格局规整如棋盘,皇城位于宫城之南,中央官署林立,而此刻他们的目的地——那三重城垣拱卫的宫城,则雄踞于北部的龙首原上,俯瞰着整个天下。
穿过承天门深邃的门洞,天光豁然。眼前汉白玉御道直贯南北,两侧广场旷达如镜,竟能清晰听见车轮碾过石板的回响与风中旌旗的猎猎之声。朱红宫墙次第洞开,金甲禁军如松柏列阵,越是深入,空气越发凝滞,仿佛连秋风都被这九重宫阙滤去了声响。
秀宁端坐车中,指尖无意识抚过袖间蹙金绣纹。她望着渐近的太极宫——那座雄踞龙首原最高处的巍峨殿宇,重檐庑殿顶在暮色中吞吐着暗金色的光,似蛰伏的巨兽。与她同车的李世民却扒着车窗,小脸满是兴奋:“阿姊你看!那屋顶比我们府里高多了!“十岁孩童尚不知天威难测,只当是去看一场新奇的热闹。
秀宁轻轻将幼弟拉回座榻,为他整了整衣襟。前车帘幕低垂,她与建成对视一眼,在兄长沉静的目光里看见同样的忧色。李渊始终闭目捻动扳指,车辕每颠簸一下,他抚在膝头的手便收紧一分。
车驾最终停在内宫门前。引路内侍垂首恭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请贵人下轿。”
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病体未愈“、步履蹒跚的李渊。李建成紧随父亲身侧,时刻准备伸手搀扶,神色恭谨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秀宁则安静地跟在兄长身后,垂眸敛襟,将柔顺姿态做得恰到好处。年仅十岁的李世民被安排在兄妹之间,他努力模仿着兄长的沉稳,却仍忍不住用好奇的目光偷觑这九重宫阙。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殿宇廊庑。越往里走,侍立的宫人越少,周遭越是寂静,只听得见他们杂沓的脚步声、李渊刻意加重的喘息,以及李世民逐渐变得小心翼翼的呼吸声。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让连最不知事的世民都不自觉地往秀宁身边靠了靠。
引路内侍在一座灯火通明,却异样安静的殿阁前停下,躬身唱喏:“陛下,唐国公到了。”
殿门缓缓开启,里面的景象让秀宁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没有预想的百官云集,没有丝竹管弦,甚至没有几个侍从。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大殿中,只在上首设着一席。一位身着玄色常服、未戴冠冕的中年男子独坐案后,他身形挺拔,高束的发髻一丝不苟,锐利的眉眼斜斜扫过阶下,那眼神如鹰隼般带着天生的压迫感,颔下长须随着呼吸轻晃,紧抿的薄唇透着几分刻薄与难以捉摸的深沉。而在男子稍侧后方,坐着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装、气质温婉高华的妇人。她云鬓高耸,妆容得体,容貌极美,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与洞察世事的淡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和地望过来,便如秋日深潭,令人心生宁静。
在这旷达如漠的殿宇里,烛火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脚步声在玉砖上激起回响,每一声都敲在心头。无需引见,无需猜测——这天地间唯二的两位至尊,早已用无声的威仪填满了整座宫殿。
李渊在内侍的搀扶下丢下手中青玉杖,颤巍巍地,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过去,极其艰难地行大礼,口中道:“臣,李渊,携不肖子女,叩见陛下,皇后娘娘。”李建成与秀宁也立刻随之躬身跪拜。
然而,就在李渊带领子女行跪拜大礼时,三人却同时发现,年仅十岁的李世民竟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全然不察父兄的紧张与这殿中令人窒息的威压,只瞪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望向御座上那对陌生的男女,仿佛在观察什么新奇的事物。
御座上的杨广,原本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这个竟敢毫不避讳地直视自己的孩子身上,狭长的凤目眯起,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然而,或许是十岁孩童未经世事的天真,李世民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甚至还微微侧过头,目光纯净地迎上那位打量着自己的、面色深沉的中年人,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好奇,仿佛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渊和建成的脸色瞬间煞白。李渊急忙伸手去拉扯幼子,低喝道:“二郎,跪下!”
可李世民竟像是魇住了一般,依旧倔强地站着,目光毫不避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默旁观的萧皇后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微微倾身向前,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对着那个站在殿中的小童柔声道:“小家伙,你不害怕吗?“
李世民闻言眨了眨眼睛,小手不自觉地攥住衣角:“为什么要害怕?“他仰头望着珠帘后那张温柔的面容,“娘说宫里住着天下最尊贵的人,我觉得您笑起来像画里的观音娘娘,和娘一样好看。“
萧皇后微微一怔,随即以袖掩唇轻笑出声。连始终神色冷峻的杨广也眉峰微动,指尖在鎏金扶手上轻轻叩击。殿内凝滞的空气随着这声稚语悄然流动,蟠龙烛台跃动的火光映着孩童清澈的瞳仁。
萧皇后转头对杨广柔声道,“陛下您看,这孩子眼神清亮得很,倒让妾身想起齐王小时候的模样。“
杨广目光掠过李世民歪斜的衣领,终是抬了抬手:“稚子无心,便都平身罢。“
李渊暗暗舒了口气,起身时借着整理袍袖的动作,将幼子往身后带了带。秀宁垂首立于父兄身侧,余光瞥见御座上帝后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然而,就在李家四人刚刚站定,心神未稳之际,御座上的杨广,目光重新落回被内侍“搀扶”着的、一脸“病容”的李渊身上。他嘴角依旧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温和亲昵,仿佛只是兄弟间随意的家常闲话,可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表兄在家,做的好大事啊。”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李渊、建成和秀宁的神经上。
“陛...陛下...“李渊眼前骤然发黑,御座上杨广的身影、摇曳的烛光、甚至身旁子女担忧的面容都瞬间模糊褪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封曾藏在书房《汉书》夹页中的密信,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展开——汉王那狷狂的字迹,那句句诛心的“共图大事”,那枚刺眼的私印……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臣…臣…”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冷汗已不是渗出,而是如同溪流般从鬓角滑落,浸湿了内侍的衣袖。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离水的鱼,辩解之词在舌尖翻滚,却最终化作一串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趁机用袖口死死捂住嘴,咳得弯下腰去,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也顺势掩盖住了自己瞬间失态的脸色。
李渊喉头剧烈滚动,那封密信的影子几乎要将他吞噬。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多年混迹朝堂的本能让他捕捉到了一线生机——陛下若真握有实证,何必在此迂回试探?
他猛地将身子沉得更低,几乎要瘫跪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哭腔:“臣…臣有罪啊!”这一声哀嚎情真意切,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后怕,“先帝大行…臣悲痛难抑,那夜…那夜实在忍不住多饮了几杯…谁知就…就中了风邪…这才耽误了为陛下效力…臣万死…万死!”
他一边说一边捶打自己“不中用的”大腿,老泪纵横。
御座上的杨广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未置可否。倒是萧皇后微微蹙眉,轻声劝道:“陛下,唐国公也是情有可原…”
“卫玄给朕上了道疏。”杨广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李渊的哭诉戛然而止。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如同惊雷劈在李渊心头,他浑身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
‘莫不是卫玄.....’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垂首恭立的秀宁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手指极快地在自己腰侧轻点了三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正用余光瞥向女儿的李渊眼中,他混沌的脑海如同被一道亮光劈开——是了!以卫文升那宁折不弯的性子,若要告发,必是堂堂正正具本上奏,绝不行暗中构陷之事!
想通此节,李渊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依旧保持着“虚弱”的姿态,声音却稳了几分。
“陛下明鉴,”李渊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惶恐,“臣正要上奏此事。犬子修宁只因仰慕卫玄学问,臣这才厚颜将人送去书院,盼他能习得卫玄一二本事,将来也好为国效力,续我李家门风。谁知……”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哽咽:“谁知那卫文升竟然设计卯钟辰至,不由分说上来就责了六记学诫,打得孩儿皮开肉绽。这还不够,还要罚他立在廊下听讲一月。臣……臣实在是……”
杨广指尖依旧轻敲着扶手,看不出喜怒。他目光转向始终垂首不语的秀宁:“李娘子,你在书院,可还适应?“
这一问如惊雷炸响,彻底撕破了所有伪装。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秀宁在袖中死死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心。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适时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羞窘,坦然抬头迎向天子的目光:“启禀陛下。青梧书院一草一木皆是学问,卫公虽严,却让臣女明白了何为‘兵’。“
她声音清越,竟带着几分书院里养成的磊落气度:“臣女化名李修宁入院求学。只因听闻卫公曾言'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臣女虽为女子,亦愿为陛下分忧。“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李渊紧张得几乎要窒息,却见杨广突然轻笑出声:“好个为朕分忧。那你且说说,在卫文升门下两载,可悟出什么?“
秀宁从容应道:“卫公教习《孙子》,首重‘道天地将法’。然臣女以为,五事之中,‘道’为根本。所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昔年先帝推行均田,轻徭薄赋,使关陇仓廪充实,府兵人人用命,此正合‘上下同欲者胜’之理。
萧皇后闻言微微颔首。杨广却眯起眼睛,狭长的眸子中寒光迸射:“你这是在以先帝之功,教朕治国?”
“臣女不敢。”秀宁恭敬垂首她话锋一转,目光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仰:“陛下开凿运河,贯通南北,使关中之粟得济河北,山东之帛能输洛阳;此乃活万民之生计;开科取士,唯才是举,使寒门得通显达。此皆万世之基也。”
“卫玄教你的是沙场制胜之道,你倒与朕大谈固本之言?”杨广的语气依旧沉冷,但原本轻扣扶手的指节停了下来,身子几不可察地向前微倾,“朕,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秀宁不卑不亢地答道:“用兵之要,在得民心;治国之本,在顺民意。陛下御天下之智力,以道正之,使万民归心,四海宾服。这般气象,早已超越兵戈之争。待民生安康,府库充盈,陛下昔日《饮马长城窟行》中“千乘万骑”之盛亦现。非以战胜,而以威服,立不世之天威于四海。由是,万国望风而拜,不战而天下自屈。此方为《孙子》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中圣王境界。”
“......”沉默在殿中蔓延,烛火噼啪声格外清晰。杨广审视的目光在秀宁身上停留良久,指尖继续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
“年纪轻轻,说出来的话倒与门下省那些老儒生如出一辙。”良久,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冷淡,“尽是些老生常谈。若只会空谈固本,不知权变,将来如何指望你临机决断,统领三军?”
他话锋一转,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不过,能说出这一番言论,也算块璞玉。回去再让卫玄好生打磨一番,待你真正明白何为'道天地将法'之时,再来与朕论兵。”
萧皇后适时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秀宁身边,亲切地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让本宫好好看看,多俊秀灵慧的姑娘。“她语气中满是怜惜,“卫玄那个老学究,对着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也真舍得下心打。“
话音未落,萧皇后握着秀宁的手微微一顿。她保养得宜的指尖触到了秀宁掌中与闺秀身份极不相称的薄茧——那是长年握锏、挽弓留下的印记。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随即化作更深的怜爱,轻轻摩挲着那些茧痕,叹道: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杨广摆了摆手,带着几分看似随和的笑意打断了萧皇后的话头,对李渊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和卫玄从先帝时就有些龃龉,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没必要总揪着不放。”
他目光转向殿下的李家众人,语气刻意放缓,显得温和了许多:“今日说是家宴,便是家宴。朕就是想见见表兄家的侄儿侄女们,不必如此拘谨。”
萧皇后从善如流地松开秀宁的手,顺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婉一笑:“妾身一时感触,倒让孩子们紧张了。”她说着,目光慈爱地扫过李建成和李世民,“瞧这两个侄儿,都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这个小郎君,”她看向世民,“方才那股子灵气,着实招人喜欢。”
殿内随即设下宴席。说是家宴,肴馔却极尽精致,龙肝凤髓虽无,但猩唇豹胎亦显天家气象。杨广时而问及李渊“病体”,时而考校建成经义,甚至逗弄世民童言稚语,着实是亲切和煦。萧皇后则温言与秀宁说着长安时兴的花样,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
然而玉箸轻碰的声响,终究掩不住暗流涌动。御酒入喉,李渊只觉得满口苦涩,每一刻都如坐针毡。直到宫灯初上,杨广方显出倦意,李家众人这才得以告退。
暮色已深,宫灯次第亮起,将巍峨的宫阙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在无尽的飞檐翘角下投下更多、更深的阴影。李家众人终于得以告退,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门,直到坐上自家的马车,门帘落下,隔绝了外界。
车厢内一片死寂。李渊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重重靠在车壁上,仿佛所有筋骨都被抽走。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那只放在膝上的手,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秀宁默默坐到父亲身边,声音清晰而肯定地说道:“父亲,先生他不会。”
这没头没尾的五个字,李渊却立刻听懂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女儿,眼中还残留着惊悸。
秀宁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沉稳如水:“先生若要构陷,当日在书院门前,便可当着所有人的面,拆穿女儿身份,将汉使一事公开,将李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何须多此一举,先上密疏?此非君子之道,更非先生秉性。”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笃定:“陛下此言,是试探我们。”
秀宁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父亲此刻,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李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望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在青石板上一声不吭受完六鞭的身影。是啊,连女儿都能在卫玄的鞭子下挺过来,他岂能先露了怯?
“你说得对。“李渊深吸一口气,终于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陛下越是试探,我们越要稳如泰山。“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一处坑洼,车厢猛地一晃。李渊闭上了眼睛道:“陛下对我们李家的猜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车窗外,长安的夜市灯火如流萤般掠过。李渊望着那些光影,缓缓攥紧了拳头。
“建成。“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明日你去吏部,辞了右千牛备身的职务,就说要专心备考明经科。“
李建成愕然:“父亲?“
“陛下既然忌惮,我们便退。“李渊睁开眼睛,目光锐利,“二郎还小,倒是无事。至于秀宁...“
他看向女儿,眼神复杂:“这戏,你还得继续去演。“
“父亲?“这次连秀宁都感到意外。
“陛下今日看似揭破,实则留了余地。“李渊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若真不容你,当场便可治罪。既然许你继续进学,便是要看看我们李家的反应。“
马车驶过西市,喧闹的人声隐约传来。李渊压低声音:“你在明处,反倒安全。卫文升那块老骨头...或许真是我们的一道护身符。“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李世民忽然抬头:“阿爷,那我们是不是要装得更害怕些?“
童言无忌,却让车厢内三人都愣住了。李渊看着幼子清澈的眼睛,忽然低笑出声:“好孩子...你说得对。从明日开始,唐国公府闭门谢客,就说我旧疾复发。“
马车转过街角,国公府的灯笼已在望。李渊最后看了眼皇城方向,那一片璀璨灯火在他眼中映出冰冷的倒影。
李渊望着远处皇城的万家灯火,忽然被自己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念头惊得脊背发凉——
“总有一天......“
这念头如野火燎原,不受控制地在心头蔓延。他的指节已经因用力而泛白。原来这颗种子早已深种:晋阳宫夜宴时,他看着杨广醉眼迷离地将《破阵乐》踩得七零八落;陇西道上,三十万民夫的尸骨在运河两岸堆积如山;仁寿宫外,他亲眼看着杨广在先帝灵前哭得涕泪交下,转身却连孝期都未过就征发十万民夫修建洛阳——那些百姓的哀嚎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杨谅那封密信,更是将这簇野火彻底点燃。信上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辞,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与野心,**裸地摊开在了眼前。
今夜,看着子女们在杨广面前如履薄冰的模样,念着秀宁不得不以男儿身求存的艰辛,这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夜色深沉,马车缓缓驶入府门,将长安的万家灯火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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