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徒弟名份,我是志在必得。”
慕风清冽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秦衍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哪是拜师,分明是索债。
可他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甩又甩不掉。若不依他,怕是真的要被这“小黄”叼着后颈皮拖回他的家去了。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行,那你先跟我回啸山再说。”秦衍风破罐子破摔地一挥手。
慕风安静地跟上,那亦步亦趋的模样,倒真让秦衍风生出几分“捡了条漂亮流浪灵犬”的错觉。
这错觉在他踏进啸山山门的瞬间,就被腰间疯狂震动的玉简砸得粉碎。
七八道传讯符光争先恐后地涌出,炸开一片嘈杂:
【后赴峰·执事弟子】:拜师大会明日辰时举行,飞影峰参会名单速报!
【后赴峰·李管事】:各峰分摊费用十枚下品灵石,旧账未清,新账勿拖!
【后赴峰·刘长老】:若有新弟子,速报姓名骨龄灵根,勿误人子弟!
【掌门师兄·凌沧羽】:衍风,速归。若再缺席,飞影峰本月用度,扣发。
“扣发”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秦衍风脆弱的心脏上。断粮!这比任何法术都有效!
他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饿得去后山和灵兔抢草根的凄惨景象。
“这么点破事响个不停!”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回复——参会一人,费用暂缓,新弟子无——一边咬牙切齿,“要是真扣灵石,我就带着铺盖赖在后赴峰不走了!”
眼角余光瞥向身旁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慕风。真要带他去拜师大会?
他几乎能栩栩如生地预见到那场面——
他,啸山著名的废柴峰主,衣衫算不上褴褛但也绝不算光鲜,带着一个气质卓绝、容貌昳丽、怎么看都像是应该站在云端接受万众瞩目,而非跟在他这泥潭里的、光芒万丈的少年,出现在所有同门、长老、乃至那些前来观礼、眼神毒辣的外宗宾客面前。
那无异于将“蹊跷”、“阴谋”、“此中有诈”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主动把自己和这来历不明的少年送到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质疑、乃至不怀好意的探究。
麻烦,天大的麻烦!他秦衍风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额外的关注!
“那个……慕风啊,”秦衍风清了清嗓子,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脸上挤出一个堪称和蔼(自认为)实则僵硬的笑容,“你看,这拜师大会呢,其实就是个形式,无聊得很。一群老家伙在上面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一群年轻人在下面装模作样地挑选。就是走个过场。要不……”
他指了指旁边一条通往侧峰的小径,“你先自己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歇歇,感受一下啸山的钟灵毓秀?或者去客舍登记一下?等我这边应付完了,再去找你?”
“弟子愿随师尊同往。”慕风甚至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便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看向秦衍风,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仿佛能倒映出对方所有的推诿与顾虑。“既入此门,便无惧人言。此乃名正言顺之机,请师尊成全。”
名正言顺……
秦衍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头疼,太阳穴跳得更欢了。一边是掌门师兄那“断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一边是身边这个甩不掉的、浑身是谜、还自带麻烦吸引体质的“烫手山芋”。
这选择题,怎么做都是错!
次日,辰时,啸山迎宾广场。
但见云海翻腾之上,白玉铺就的广场辽阔无边,四周旌旗招展,其上绣着啸山剑徽与各峰印记,在灵风中猎猎作响。数十只羽毛洁白的仙鹤优雅地盘旋起舞,发出清越的鸣叫。
巨大的广场上,各峰弟子按序列队,服饰鲜明,剑气冲霄,一个个精神抖擞,力求展现本峰风采。高台之上,云雾缭绕间,端坐着以掌门凌沧羽为首的诸位长老,个个气息渊深,不怒自威。
更有一些来自其他宗门、世家的观礼宾客,坐在专门的区域,目光如电,审视着啸山这一代的新鲜血液。场面庄重、盛大,灵气充沛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秦衍风带着慕风,几乎是踩着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广场边缘。然而,就如同夜明珠落入瓦砾堆,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几乎是瞬间,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窃窃私语声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嗡地一声蔓延开来,虽刻意压低,但在修士敏锐的耳中,依旧清晰可辨。
“快看!是飞影峰的秦师叔!他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他又要借口闭关或者下山‘云游’呢!”
“他身后那少年是谁?我的天……这气度,这容貌……”
“这等人物,怎么会跟在秦师叔身后?飞影峰还有钱雇演员?”
“雇?秦师叔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还哪有余钱雇人回来演戏哦!你看那少年周身灵韵,把你我捆一起卖了都雇不起!”
秦衍风面不改色,仿佛那些议论只是拂面清风,内心却早已被“穷鬼”、“废柴”、“充场面”、“雇不起”等词语刷屏。他强作镇定,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属于飞影峰的那个位置——最偏僻、最角落,连座位上都积了层肉眼可见的薄灰,仿佛已经被遗忘了数十年。
他袖袍随意地拂了拂,激起一小团灰尘,然后泰然自若地坐下,像坐在什么华贵的宝座之上。
慕风则无视所有探究、好奇、怜悯、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目光,安然立于他身后半步之处,身姿挺拔如松,月白长衫纤尘不染,将一切喧嚣与审视都隔绝在外,如同最忠诚而沉默的护卫。
高座之上,掌门凌沧羽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秦衍风和慕风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期待,随即被他敛去,朗声宣布大会开始,声音洪钟大吕,传遍整个广场。
接下来,便是各峰展示肌肉的时刻。剑绝峰长老并指如剑,一道凌厉剑气冲天而起,演化万千剑诀虚影;暗旋峰展示了诡谲莫测的身法与暗器之道;后赴峰的弟子则当场演示炼体之术,气血如狼烟;清幽峰的女弟子们舞姿曼妙,暗合阵法,引来阵阵喝彩……
灵丹、法宝、功法秘籍、长老亲自指点……种种许诺听得人眼花缭乱,场面热烈非凡,灵气波动此起彼伏。
唯有飞影峰这边,冷清得如同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与周围的喧嚣形成惨烈对比。秦衍风甚至能感觉到,那积灰的座位正在吸收着他本就不多的体温。
很快,按照流程,轮到了各峰峰主简单陈述,招揽弟子。这环节对此刻的飞影峰而言,就是个公开处刑。
所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怜悯、乃至幸灾乐祸的意味,再次聚焦过来。
秦衍风硬着头皮站起身,感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刺得他皮肤发紧。他干咳一声,干巴巴地、几乎是照本宣科地说道:“飞影峰,目前……暂无固定资源供给,主修……呃,道法自然,自强不息。有意者,可来……咨询。”
最后“咨询”两个字,他说得极其心虚,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仿佛自己都不信会有人来“咨询”。
话音刚落,便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和毫不避讳的议论。
“道法自然?是穷得自然吧!”
“自强不息?哈哈,怕是不得不息……”
“咨询?咨询怎么欠债不还还是怎么喝西北风能喝出花样?”
就连一位素来与已故的前任飞影峰主路川平不太对付的暗旋峰孙长老,都抚着长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语气,直接越过秦衍风,目光灼灼地看向慕风,开口道:“那位小友,观你根骨清奇,灵韵内蕴,周身道则隐现,留在此地实属明珠暗投,白白浪费了这身绝佳天赋。不若来我暗旋峰,核心真传之位虚席以待,丹药法宝任取,亲传功法绝不藏私,保你百年内凝结金丹!”
这话如同点燃了引线,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来自不同峰头的长老或精英弟子,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向慕风抛出橄榄枝,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
“小友,莫听他的!” 剑绝峰长老并指如剑,一道凌厉剑气冲天而起,演化万千剑诀虚影,剑气威压隐隐罩向慕风,“暗旋峰功法诡谲,于道心有碍!来我剑绝峰,赐你上等剑诀与百年剑魄孕养之灵剑,我亲自为你筑基!”
慕风身形纹丝不动,连衣角都未拂动一下,仿佛那骇人剑气只是清风拂面。
“我后赴峰炼体之术独步啸山!” 一位身材魁梧的长声如洪钟,气血如狼烟,“正需你这般根骨!资源倾斜,真传待遇,更有机会得窥上古体修秘法!”
慕风目光微转,向他微微颔首致意,却仍未言语。
“小友,” 清幽峰一位容貌姣好的女长老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我清幽峰氛围和谐,资源丰厚,更有……适合俊彦的顶级双修辅弼之法,可助你道途一日千里,考虑一下?”
此言一出,慕风眼神骤然一寒,周遭温度仿佛都瞬间下降了几分。
慕风瞬间成为了全场瞩目的唯一焦点。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空气中充满了灵力的波动和期待的情绪。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这少年神智清醒,不,哪怕他神智不太清醒,都绝无可能选择那个穷得掉渣、毫无前途可言的飞影峰。
秦衍风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种“果然如此”、“该来的总会来”的感觉。他偏过头,对慕风低声道,语气带着几分早已料定的自嘲和或许是最后的一丝劝诫。
“看到了吧?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这些都是啸山真正的栋梁,资源雄厚,前途光明。选个好去处,对你才是最好的。跟着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除了可能喝西北风,估计也没别的前途了。现在走,没人会笑话你。”
在所有人或期待、或鼓励、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道强横神识的锁定下,慕风动了。
他没有看向任何一位抛出橄榄枝、眼神热切的长老,没有理会那些足以让任何炼气期修士疯狂的诱人条件。他只是向前一步,步履平稳,踏在光洁的白玉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一步步,走到了广场中央,那片最光亮、也最引人注目的区域。
他先是面向高座上的掌门凌沧羽和诸位神色各异的长老,拱手,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古意盎然的晚辈觐见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聚焦下,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站在偏僻角落、神色复杂、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的秦衍风。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中,他撩起那身看似简单实则用料非凡的月白色衣袍前襟,毫不犹豫地、极其郑重地,对着秦衍风的方向,行了修仙界最庄重、最古老、象征着绝对认可与传承的三跪九叩拜师大礼!
一跪,一拜,一叩首。
动作标准而缓慢,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充满了不容错辨的虔诚、决心与某种沉甸甸的宿命感。
整个迎宾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之前所有的喧哗、议论、灵鹤的清鸣、旌旗的猎猎声,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连风吹过广场边缘古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有人因为过度震惊而倒吸冷气却卡在喉咙里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完全超出预料的一幕震住了。高座之上,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掌门凌沧羽,握着座椅扶手的指节也微微泛白,威严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愕然与深究。其他长老更是面色各异,惊诧、不解、阴沉、玩味……不一而足。
行礼完毕,慕风抬起头,仰视着远处那个同样有些怔忪的秦衍风。阳光落在他昳丽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他清冽的声音如同雪山冰泉融化后敲击万年寒玉,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响彻这寂静得可怕的广场:
“弟子慕风,拜见师尊。”
“此生此世,唯愿入飞影峰门墙,追随师尊左右。”
“生死不悔,此心不移!”
……
死寂。
维持了足足三息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是轰然炸开的、几乎要掀翻广场穹顶的哗然与难以置信的惊呼、议论声!声浪之大,远超之前任何时刻!几乎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地、违背门规地掏出了各自的灵犀玉简,手指飞舞,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用,但无数条意念传讯已然在私下的神识网络中疯狂刷屏,内容无一不是极致的震惊与不解!
“我看到了什么?!三跪九叩?!对着秦师叔?!”
“这慕风是疯了吗?!还是中了什么邪术?!”
“飞影峰?!他图什么啊?!”
“生死不悔?!这誓言也太重了!他到底是谁?!”
那瞬间,秦衍风听着那穿透嘈杂、掷地有声的“生死不悔”,如重锤般,砸在秦衍风早已麻木的心上。一股酸热猛地冲上喉头,眼前竟有些模糊。
这种毫无保留的炽热,是他跌入泥潭后,久违到不敢触碰的东西。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心底,让那早已枯萎的什么东西,似乎微弱地、笨拙地搏动了一下。
但——
但下一刻,一种更强烈的、源于他多年在修仙界底层摸爬滚打、于生死边缘锤炼出的野兽般的直觉,猛地攫住了他,将那丝刚刚升起的温热瞬间冻结。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少年出现的时机太巧,实力太强,目的太明确。他拜的不是飞影峰现在这个一穷二白、任人嘲笑的空壳子,而像是在执着于某种……与飞影峰的过去、与他秦衍风那早已被埋葬的过往紧密相关的东西。还有那具人造的傀儡狼,那绝非寻常宗门或散修能弄出的手笔,背后必然牵扯着极大的阴谋。
慕风的拜师,绝不仅仅是一时冲动或者眼光独特。他像一颗被精心计算过角度和力道的石子,投入了啸山这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死水。
而这块石子激起的涟漪,绝不仅仅是他秦衍风个人的笑话或是飞影峰短暂的“高光”时刻。
他看着高台上神色各异的掌门与长老——掌门师兄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孙长老那阴沉审视的眼神,还有其他或疑惑或算计的面孔;看着台下那些或震惊、或嫉妒、或若有所思、或带着隐秘兴奋的各峰弟子和外宗来宾。
一种熟悉的、仿佛能点燃血液却又带着冰冷寒意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脊椎。
这潭沉寂了太久,几乎要让所有人窒息的死水,终于要被彻底搅动了。
而风暴眼,正是他,和他身边这个刚刚在万众瞩目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闯入他生命和啸山格局的、来历成谜、图谋不小的“好徒弟”。
秦衍风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阴影角落,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带着锐利弧度和一丝破罐子破摔般兴奋的弧度。
也好。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
这啸山的天,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而这浑水,正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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