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穿行于森然林立的兵器架之间。指尖掠过铁器锋刃,冰凉触感中好像有无声魂魄在呼唤。
倏然,一柄玄色长剑攫住她的目光。
剑鞘古朴,其上图腾在烛火下若隐若现,透出千年沧桑。
“此剑名‘何为’。”莫老头的声音自后响起,带着金石余韵,“轻若鸿毛,利可断金,最宜女子使用。”
封灵籁抚过剑鞘蜿蜒纹路。
征得同意后,她腕部轻抬,长剑出鞘时发出清越龙吟。
寒光乍现,映出她清丽容颜。
剑身轻灵,挥动时圆转如意,仿佛与她血脉相连。
然而下一瞬,她突然收剑回鞘。
“不合心意?”莫老头白眉微蹙。
封灵籁摇头:“确是难得的好剑。只是……”她将剑放回原处,“少了分魂灵契合之感。”
莫老头眼中精光闪动:“兵器如良配,讲究缘分。”他撑膝起身,“若寻不着合意的,老夫可为你量身铸造。”
封灵籁施礼致谢,转身走向另一侧。
一杆丈二长枪静卧架上。
乌木枪杆笔直刚劲,寒铁枪头冷光流转,透出沙场百战的凛冽杀气。
封灵籁凝神时,耳畔竟响起金戈铁马之声。
枪尖破空锐啸、千军嘶吼、热血溅落滴答、英雄末路的叹息……声声叩击心扉。
“此枪饮过血?”她声音微涩。
莫老头枯瘦的手指抚过枪身,发出沉重叹息:“此枪名唤‘破甲’。二十余年前,老夫亲手所铸,赠予一位戍守北疆的故人。‘一杆长枪破金甲,沙场百战为国死’——这便是他接枪时,朗声吟出的诗句。”
“那位将军……”
“死了。”莫老头声音沙哑,“十九年前忽闻噩耗,老夫不信,耗尽心力托人四处打探,最终……只寻回这杆残枪。”
他指向枪杆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之上,“看这道伤!当年枪身几被斩断,老夫耗费三年心血,日夜不辍,才勉强将它修补如初。”
他须发微张,悲愤道:“修补得再好,终究不是原来那杆枪了!丫头你须谨记,神兵利器,从来不是死物!自炉火锻成,锋芒初露那刻起,它们便已有了魂魄!所以,不是人选兵器,而是兵器择主!是那冥冥中的一缕兵魂,在呼唤它的主人啊!”
“那将军一去,这枪便失了魂,成了无主孤魂!可老夫……老夫舍不得啊……”
莫老头忽又压低声音,如同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一来,它出自老夫之手,如同亲生骨肉;二来……”
他屈指轻叩枪杆,发出清越而孤寂的鸣响,“那位将军的忠魂烈骨,总该……有人记得!”
封灵籁屏息凝视。
枪缨上那点点暗红如墨的斑痕,在她眼中渐渐晕染开来,化作漫天烽火,遍地狼烟。
“那位将军…是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了吗?”封灵籁轻声问,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
莫老头嘴角扯出苦笑:“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倒也是我辈武人的归宿了。”
封灵籁心头一震。
她想起陈大叔常言:武人之归宿,非解甲归田,即马革裹尸。若死于沙场之外,非寿终正寝,便是奇耻大辱!
石室空气骤然凝固。
封灵籁仍不死心地追问:“那…将军究竟…因何而死?”
“朝廷说他……”莫老头声音嘶哑,“通敌叛国!”
“荒谬!”封灵籁脱口而出。
能吟出‘沙场百战为国死’这等豪迈诗句的男儿,怎会是背主求荣、卖国求荣的奸贼!
莫老头蹒跚坐回石凳,骨节发出脆响:“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或许这位将军极人臣后,贪恋权柄,最终堕入魔道呢?”
封灵籁紧盯莫老头佝偻的背影,心头一片悲凉。
壁上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如杆不屈长□□向黑暗。
“这位将军出身簪缨世家,少年从军,屡立奇功,终封镇北将军,执掌北疆七万铁骑。更蒙圣恩,得以尚长公主为妻,位极人臣,荣宠无双。然权势如鸩酒,最是蚀骨**。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为了那登峰造极的权位,背弃当初的赤胆忠心,沦为……祸国殃民之徒?”
此言一出,莫老头自己心头都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封灵籁闻言一愣,世情翻覆,人心叵测,此乃千古至理。
此刻,她竟对这道理深信不疑。
就在这心旌摇荡的刹那——
“嗡——!”
悲怆枪鸣骤起,如亘古雷霆炸响在石室。
那声音似九幽之下传来的怒涛狂啸,裹挟着无尽的冤屈、不甘、愤怒与凄绝,一波强过一波,狠狠撞击着封灵籁的神魂。
她茫然抬头,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黄花梨木架、冰冷的兵器、端坐石凳的莫老前辈……
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消散。
“莫前辈!”
封灵籁惶急呼唤,声音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吞噬。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清冷如霜的月辉,以及骤然弥漫开来,带着铁锈与焦土气息的硝烟。
她竟置身于一片荒凉肃杀的山野。
封灵籁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向天穹。
一轮皎洁得近乎妖异的满月高悬,月光如冰冷的潮水,无情地倾泻在她孤零零的身影上。
恍惚间,那明月也似有了灵性,正以漠然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这渺小的尘世孤影。
“呜——呜——呜——”
呜咽号角自远方响起,瞬间点燃沉寂大地。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如狂潮涌来,将封灵籁彻底淹没。
刹那间,天地间最后那抹冰冷的银辉骤然熄灭,神明阖目,万物归于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一道刺骨的寒风掠过山岗,撩起封灵籁额前散落的青丝,似有无数亡魂在她耳畔低语哭诉,可她终究……未能听清。
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唇间,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为何心痛如绞?”她喃喃自问,指尖触及湿润脸颊,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因你听见了我的悲鸣。”
蓦地,一道撕裂黑暗的金光乍现。
那杆“破甲”长枪,裹挟着万钧之势,破开虚空,悬停在封灵籁眼前咫尺之地。
四周万物陷入绝对的凝滞,唯有那穿透灵魂的枪鸣,依旧在她识海深处回荡不息,如同时光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手臂处传来一阵尖锐刺痛,周遭景象骤然清晰。
封灵籁眨了眨迷蒙湿润的双眼,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间堆满兵器的石室之中,方才那荒山冷月、金戈铁马,竟似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
“丫头!”莫老头慌张凑近,“怎么了?”
封灵籁拭去泪痕,目光锁定那杆“破甲”。
“莫前辈,您方才可曾听见了枪鸣?”
莫老头困惑挠鬓:“什么枪鸣?老夫只见你突然落泪……”
封灵籁轻按太阳穴,余震犹存。
“奇哉!”莫老头绕枪三圈,仔细打量着她,忽然拍腿大笑,“妙啊!这莫非是‘兵魂认主’之象!”
封灵籁唇角微扬一抹苦涩弧度:“这份缘分,也太过沉重了。”
“此乃天大的机缘!”莫老头激动搓手,“你觉得此枪如何?”
“确是绝世神兵,锋芒无匹……”封灵籁轻叹,“可惜晚辈从未习过枪法。”
“唉!”莫老头顿足长叹,“真是造化弄人!”
见封灵籁神色恍惚,他忙堆笑安慰:“无妨!老夫藏兵众多,定有与你相通之物!”
封灵籁默然点头。
经此异变,莫老头再不敢让她独处,如同护雏的老母鸡,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
重溟那小子在他心中如同亲子,若因自己一时疏忽,坏了这小子牵肠挂肚的姻缘,他便是做了鬼,怕也要被那小子在梦里念叨不休。
时光在幽深石室中悄然流淌。
就在莫老头暗自思忖,是否该重开炉火为这姑娘量身铸兵时,封灵籁的脚步忽地停在了石室最深的角落。
一座坚实的黄花梨木架上,静静矗着一柄形貌诡异的长刀。
四条玄铁锁链粗如儿臂,如囚龙枷锁死死缠缚刀身。
刀尖锁链贯入石地,刀柄铁索悬顶垂落,中间两道更是穿透木架,深深钉入两侧石壁。
链上密布诡异符纹,在昏光下流转着惨碧幽光。
一股难言的悸动攫住了封灵籁。
她不自觉地伸手,欲触那冰冷刀身。
“慢!”
木杖如电,横在她腕前。
莫老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声音里透出罕有的惊惶:“你看上这把了?”
“是。”封灵籁目光被刀身暗纹牢牢吸住,耳畔似传来锁链深处压抑的嗡鸣,如困兽低吼。
“万万不可!”莫老头猛力将她拽开三步。
铁链剧烈震荡,发出刺耳摩擦声。
他额角渗汗,声音变调:“老夫铸兵六十载,唯独此刀……需以昆山镇魂石为基,借四方地脉龙气镇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为何?”封灵籁眸光清冷,“前辈方才说,此间兵器任我挑选。”
莫老头面色一僵,如吞苦胆,皱纹间汗珠密布。
他确说过任选,却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竟一眼相中这柄被他深藏角落的凶刃。
见老者沉默如石,封灵籁心中明了七八分,轻声问:“它是一柄凶刀?”
“何止是凶……”莫老头颓然长叹,木杖重重杵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跌坐下去,“此刀出鞘必饮血!当年……”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浑浊眼中泛起血丝,仿佛触及了最不堪回首的禁忌。
气息稍平,他撑杖盘坐,面如死灰,“此事说来话长。丫头若不嫌啰嗦,便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封灵籁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依言拂裙坐下。
“此刀来历……”莫老头声音沉入万丈寒潭,带着岁月沙哑与刻骨寒意,“得从重溟那小子千辛万苦为我寻回玉枕说起。”
他顿了顿,眼中情绪复杂难明,“那日,他师父亲送玉枕来时,说了许多体己话。老夫才知,重溟那傻小子,竟是为这玉枕,被天门教凶徒打成重伤!”
“我放心不下,悄悄去他房中探望。”莫老头皱纹间竟浮起一丝罕有的柔和笑意,眼角纹路舒展开来。
“未到榻前,便听得锦被下传来压抑呜咽。你猜怎么着?”他轻拍膝盖,声音带着心酸笑意,“那小子!平日挨骂不吭声、背书不成不吭声、尝药中毒满地打滚不吭声、被恶犬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掉泪的倔小子!竟蒙在被子里偷哭!”
封灵籁看见了莫老头浑浊眼底泛起的水光。
莫老头的声音低柔下去,带着无尽追忆:“那是老夫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听见他哭。可偏偏……偏偏是在老夫吓唬他,说不要他那块视若性命的破玉枕时……他哭了。”
封灵籁望着老者微颤的花白胡须,轻声道:“他是在忧心您。想必……前辈当年那头风旧疾,发作得极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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