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缓步穿行在兵器架间,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每一件兵器都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她。
忽然,一柄玄色长剑闯入眼帘。剑鞘上古老的图腾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透露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那是我壮年时的作品。”莫老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剑身轻若鸿毛,却能削金断玉,最适合女子使唤。”
“它可有名字?”封灵籁的手指描摹着剑鞘上蜿蜒的纹路。
“‘何为’。”
得到允许后,封灵籁缓缓抽剑出鞘。寒光乍现的瞬间,整个石室都为之一亮。剑身如秋水般澄澈,映照出她清丽的容颜。她手腕轻转,剑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的确轻盈得仿佛与手臂融为一体。
但下一刻,她突然还剑入鞘。
“不合心意?”莫老头眉头微蹙。
封灵籁摇头浅笑:“是把好剑,只是...”她将长剑放回原处,“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莫老头眼中精光一闪:“兵器如良配,强求不得。”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若实在寻不着称心的,老夫为你量身铸一把。”
“那便有劳前辈了。”封灵籁抱拳行礼。
她缓步绕到木架另一侧,一杆长枪静静横陈。乌木枪杆笔直如松,寒铁枪头锋芒毕露,刃口流转着冷冽的光华,仿佛凝结了终年不化的杀气。
不知为何,当她凝视这杆枪时,耳畔竟隐约响起金戈铁马之声。枪尖破空的锐啸、战场上的喊杀声、鲜血溅落枪缨的滴答声,还有英雄末路时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莫前辈,这杆枪...饮过血吗?”
莫老头那双覆着白翳的浑浊眼眸微微颤动,枯瘦的手指轻抚过枪身,在寂静的石室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此枪名唤‘破甲’,是老夫二十几年前亲手所铸,赠予一位边关将领。‘一杆长枪破金甲,沙场百战为国死’——这是他接枪时吟的诗句。”
“那位将军...后来如何了?”
“死了。”莫老头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十九年前忽闻噩耗,老夫不信,托人四处打探,最终只寻回这杆残枪。”他颤抖的手指向枪杆上一道深深的裂痕,“看见这道伤了吗?当年枪身几乎断成两截,老夫花了三年光阴才将它修补如初。”
“可修补得再好,终究不是原来那杆枪了。”莫老头突然提高声调,“丫头你记住,兵器从来不是死物!自锻造完成那刻起,它们便有了魂魄。所以不是人选兵器,而是兵器择主啊!”
莫老头情绪激动,白须颤动:“那将军战死后,这枪便失了魂。可老夫舍不得啊...…”他忽然压低声音,像在诉说一个秘密,“一来,它出自老夫之手,如同骨肉至亲;二来...…”他轻叩枪杆,发出清越的鸣响,“那位将军的忠魂,该有人记得。”
封灵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枪缨上暗红的斑痕在她眼中渐渐晕开,化作沙场烽烟,“那位将军...是马革裹尸而还吗?”
莫老头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过“破甲”的枪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若是战死沙场...倒好了。”
封灵籁心头一紧。她想起陈大叔常说的话,军人最好的归宿,要么是解甲归田安度余生,要么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当兵的要是死在战场之外的地方,除非是告老还乡寿终正寝,否则都是天大的耻辱。
石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
封灵籁攥紧了衣角,却仍不死心地追问:“那...将军究竟因何而死?”
“朝廷说他...”莫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通敌叛国。”
“荒谬!”封灵籁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愤怒的火光,映得那杆“破甲”也似乎活了过来,“能吟出'沙场百战为国死'的人,怎会背叛家国!”
莫老头缓缓收回手,佝偻着背踱回石凳。他坐下时,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说不定...…”他故意拖长声调,浑浊的眼珠斜睨着她,“那位将军高官厚禄之后,就忘了初心呢?”
封灵籁死死盯着莫老头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石壁上跳动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杆不屈的长枪,笔直地刺向黑暗。
“我听闻,这位将军出身名门世家,年少从军便屡建奇功,终被封为镇北将军,执掌七万铁骑。后又蒙圣恩,得以尚前长公主为妻,可谓荣宠至极。然权势如醇酒,最易蚀人心智。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为求更进一步的权柄,而背弃当初的誓言,沦为卖国求荣之徒?”
封灵籁心头蓦地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凉。世人常道人心易变,此刻她竟也对此深信不疑。
忽然间,一声悲怆的枪响如亘古雷鸣,在石室中久久回荡。那声响似暗夜怒涛,裹挟着无尽的哀伤与凄楚,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弦。
她茫然抬首,视线所及之处,黄花梨木架与端坐石凳的莫老前辈都渐渐模糊起来。
“莫前辈!”
她惶急呼唤,回应她的却只有清冷的月辉,与硝烟弥漫的荒山。
她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向那轮皎洁的满月,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她身上。恍惚间,那明月也似有了灵性,正垂首凝视着这个孤独的身影。
硝烟再起,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厮杀声与金铁交鸣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层层包围。
刹那间,天地间最后一抹银辉消散,宛如神明阖目,万物归于死寂。
冷风掠过,撩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似在耳畔低诉着什么,可她终究未能听懂。
一滴泪无声滑落唇间,苦涩在舌尖蔓延。“为何……我会这般难过?”她喃喃自语,指尖触碰湿润的脸颊,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因为你听见了我的悲鸣。”
蓦地,一道金光撕裂黑暗,“破甲”长枪破空而来,悬停在她眼前。四周万物凝滞,唯有枪鸣依旧回荡,如同时光镌刻的印记,久久不散。
手臂忽地传来一阵刺痛,周遭景象骤然清晰。封灵籁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发现自己仍站在堆满兵器的石室中。
“丫头,怎么突然哭了?”莫老头神色慌张,皱纹里写满担忧。
封灵籁抬手拭去泪痕,目光却落回原位未动的“破甲”枪上。“莫前辈,”她轻声问道,“您可曾听见……'破甲'的枪鸣?”
莫老头挠了挠花白的鬓角,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当真?老头子我方才可什么都没听见。”
封灵籁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奇了怪了...”莫老头绕着“破甲”转了三圈,又背着手将封灵籁上下打量,忽然抚掌笑道:“妙哉!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兵魂认主?”
封灵籁苍白的唇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它把满腔悲怆都倾注给了我,这缘分...未免太过沉重。”
“傻丫头!”莫老头激动地搓着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你觉得这枪如何?”
“确是神兵...”她望着枪身上流转的寒芒,轻声道:“可惜我从未习过枪法。”
“唉!”莫老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囊,肩膀都垮了下来,“这可不就是戏文里说的有缘无分么?”见她神色仍有些恍惚,忙又堆起笑脸:“不打紧不打紧,咱们再瞧瞧别的。老头子这儿的好东西可多着呢!”
封灵籁默默点头。
经此异变,莫老头再不敢让她独处,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可是把重溟那小子当亲儿子看待,若因自己的疏忽坏了这桩姻缘,怕是做鬼都要被那小子念叨。
时间在石室中缓慢流淌。
就在莫老头盘算着要不要重操旧业为这姑娘量身打造兵器时,封灵籁的脚步突然停在了石室最幽暗的角落。
在这最阴暗的角落里,黄花梨木架上静静矗立着一把与众不同的刀。
四条粗如儿臂的寒铁锁链如囚龙般将刀身紧紧缠绕,刀尖处的锁链贯入石地,刀柄处的锁链悬自穹顶,中间两道则穿透木架没入石壁。锁链上密布的符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封灵籁不自觉地向前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刀身的刹那被莫老头的木杖拦住。他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声音都变了调:“丫头看上这把了?”
“嗯。”她望着刀身上流转的暗纹,仿佛听见了锁链深处传来的嗡鸣。
“使不得!”莫老头猛地将她拽退三步,锁链顿时哗啦作响。他额角渗出冷汗:“老朽造器六十载,唯独此刀...需以昆山镇魂石为基,借四方地脉之气镇压。”
“为何?不是任我挑选吗?”
莫老头面色骤然一僵,皱纹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确实说过任选不假,却万万没料到她会相中这把被刻意藏在角落里的凶刃。
见莫老头沉默,她好似明白了什么,问道:“它是柄凶刀?”
“何止...…”莫老头颓然跌坐在地,木杖咚地杵进石缝,“此刀出鞘必见血,当年...…”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
待气息稍稳,他撑着木杆缓缓盘腿坐下,“这就得从几十年前说起了。丫头,若不嫌老头子啰嗦,坐下来听我慢慢道来。”
封灵籁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拂了拂裙摆,学着他的模样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成一片。
“这把刀的故事,得接着重溟寻回玉枕那段往事说起。”莫老头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像是沉入了记忆的深潭,“那日他师父送玉枕来时,与我说了许多体己话。我才知道重溟那小子竟被天门教的人打伤了。”
“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去他房里探望。”他说着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还没走到榻前,就听见被褥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嘿,你猜怎么着?”他拍了下膝盖,“那小子居然蒙着被子在哭!”
封灵籁看见莫老头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他的声音渐渐轻柔:“那是我头一回见他哭。被他师父责骂时没哭,背不出书时没哭,尝药中毒疼得打滚时也没哭,连被村口那条恶犬咬伤腿时都没掉一滴泪。可偏偏......”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偏偏我吓唬他说不要他的玉枕时,他哭了。”
封灵籁望着莫老头颤抖的白须,轻声道:“他在担心您。想必您的头风症,当时很严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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