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常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为了一点破事儿在路上磨蹭了太久,把天上的风伯电母闹得烦了,求仁得仁,直接大手一挥送来了一场急雨。

沈济安静听着车厢外的杂响。

起先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不过没等多久,雨势就渐渐大了起来。

雨脚如麻,砸在车篷上噼啪作响,原本就颠簸的山路更是变得泥泞难行了。

陆骁坐在车篷下,没怎么被淋到,但心头闲聊的冲动却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一样,完全没了兴致,此刻只能专注看路,想要在雨幕里找到一条还算平稳的山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阵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山道,吹得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几乎就要离地而起了。

陆骁见状,当即勒紧缰绳稳住马匹,然而,抬手的一瞬间,一阵莫名其妙的乏力感突然窜至臂膀,力气在手腕一滞。

怎么回事?着凉了吗,还是那壶酒?

乱七八糟的念头纷至沓来,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已经来不及细究。

只听见一声嘶鸣,受惊的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拽着车身猛地一歪。陆骁手上失力,控马不及,一来二去,右边的前车轮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半掩在泥水中的石头。

伴随着木头断裂时刺耳的声响,整个车厢向一侧倾斜过去,差点儿就要翻倒。

“嘶。”

陆骁咬住舌尖,借着这一下直冲到脑仁的锐痛,终于逼自己打起了精神。

他用力扯住缰绳,总算在最后关头稳住了惊马,但是也是白白忙活了一顿,身后那歪斜的车身和伤痕累累的轮子,似乎都在大声宣告着:这辆破车,要在今天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彻底罢工了。

“怎么了?”

沈济棠掀开车帘,声音混在嘈杂的雨里,听不出情绪。

陆骁回过神来,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看向她,见这人依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想必是没有受伤,这才下意识放了心。

“雨有点大,被挡了下视线,不小心撞上石头了。”

陆骁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确定大概是已经无事了,便编了个借口,对刚才身体异样的感觉只字未提。

说完,又抱歉地笑了笑,如同这场意外全是他的过错一般:“不过,车子可能坏了。”

“哦。”

沈济棠察觉到他的动作,没有追问,但对一切心知肚明。

她跳下车,从厢中取出了来之前备好的那把伞,随着陆骁走到被石头撞毁的车轮旁,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

还好,只是辐条又断开了的小毛病,回头等雨停下来,再修补好就是了。

想到之后不必赔李老板一笔大的,两个没骨气的穷鬼松了口气,一起在唯一的伞下躲着。

伞不太大,人便也只能离得很近。

若是离得太近,除了雨声,就只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了。雨水顺着伞边相继滑落而下,在浓重的夜色里,它们就像一串串细碎的玻璃珠子。

沈济棠疑惑于此刻的沉默,抬起头,却见陆骁正在看着她。

“……”

沈济棠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被她这样一问,陆骁突然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情了,只能笑起来:“是啊,不过想说什么呢。还是再这样呆一会儿,给我些时间,让我想想看吧。”

“真对不住,连累你淋雨了。”

但是,想了半天,陆骁也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话。

“这雨是你求来的?”

“哈,不是。”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济棠不想再和陆骁僵持在这个奇怪的气氛里了,转头望向山路,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瓢泼夜雨:“一时半刻停不了,马不能一直淋着,再往前走一走,寻一处能避雨的地方吧。”

说完,便站起身,把那只惊魂未定的马从车辕上解了下来。

陆骁也跟着站了起来,然而,又有一阵奇怪的眩晕随之而来,一时间,双腿没能站稳,只觉得马上就要摇摇欲坠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昏沉之际,一只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陆骁站定,刚才眼前缭乱的景色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还有一张被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

沈济棠撑着伞,风寒未愈,看起来,她的精神应该也不太好,头发方才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侧。

沈济棠问:“很难受吗?”

陆骁看了她半晌:“还好。”

沈济棠没有再说话了,陆骁也欲言又止,两个人牵着马,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耳边只剩下脚步声和雨声。

山风挟着冷雨,扑面而来。

伞在风中摇晃了几下,衣袖很快也湿透了,但是因为还没有找到能让马避雨的地方,只能继续往前走。

静默之中,沈济棠突然慢悠悠地问:“你真的,不想再问我什么了吗。”

陆骁愣了一下:“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呢。

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只是,你想让人从哪里问起,我又能从哪里问起呢?

“没有的话就算了。”

果然不出陆骁所料,沈济棠就像是根本不打算听到他的答案,继续自顾自说道:“那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一直很想做的事?”

陆骁:“……”

沈济棠:“这也没有吗?”

“哪有你这样问的。”

陆骁有点想笑,最后只叹了口气:“为什么问这个?而且,明明什么都问了,听起来却像是一点都不在乎。”

他看着沈济棠,像在冰窟窿里钓鱼似的,想从她冷漠的脸上找到一丝端倪,沈济棠则皱起眉头,把脸别了过去。

“怎样才算在乎?”

沈济棠说:“若真的是不在乎的事,我根本就不会过问一句。”

这话倒也没错,对于沈济棠而言,确实是这样的。

陆骁想了想,轻笑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下棋喝茶逗鸟,吃好喝好。除了这些,人还能有什么想做的事?”

“这样啊。”

虽然不太相信,但沈济棠还是应下来了,心里也顺势松了口气。然而,刚准备往前再走一步,就听见身边的男人又缓声开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件旧事了。”

沈济棠的目光隐隐一动。

“之前,我应该跟你提起过的吧,我是在梧州长大的。”

陆骁如此讲道,虽然尚有些许迟疑,声音却很认真:“我生下来就被扔在遗孤庵了,不曾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大概是路过梧州的流民,想必很早就不在人世。五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位官家夫人,她心性善良,常常来庵中照看孩子们,对我颇有恩情,还替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沈济棠明知故问:“后来呢?”

陆骁没有遮掩:“后来,那位夫人有了一个女儿,她看我也到了该识字的年纪,便将我带进府里了,请了先生教我读书,也刚巧能同小妹做个玩伴。”

“不过,说是玩伴,其实也算不上吧。”

陆骁笑起来,神色和煦:“因为那个时候的小妹真的太小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她讲起话来还磕磕绊绊的。”

说着,男人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哀愁,被沈济棠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是林琅吗?

沈济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是自己再一次在陆骁口中听到关于她的过去。

这世间所有的人,只要活过一遭,便留下痕迹了。

人的一生,无论短暂和漫长,一旦灯灭,就都变成了被命运撕碎的纸。走在路上的人会将它们拾起来,一张,又一张,到最后,堪堪能拼成一面熟悉又陌生的画像。

“再后来,大概是世道无常吧,发生了一些事。”

陆骁的声音低沉了很多,过了许久,才再度开口:“总之,他们都不在了,死在一场大火里,留下了一桩因果不明的旧案。”

沈济棠点点头,这是全然知晓的后话。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应该做出怎样的神情,很多事堵在心口,也让她很难再多说些什么。到头来,只静静地听着,用余光瞥见陆骁的侧影。

除了雨声,一切都是静静的。

沈济棠抿了抿唇:“节哀。”

陆骁却笑:“干嘛啊?别这样,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只是那件事。”

还有林琅,还有你。

这句话,沈济棠自然不可能让陆骁听到。她故意将字咬得很轻,刚说出口,尾音便马上飘散在漫天的大雨里,陆骁没有听到任何,看起来依旧无知无觉。

沈济棠继续试探道:“所以,你一直留在梧州,也是为了查清那件事,是吗?”

“嗯,虽说十二年已过,但还是心有不甘。”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陆骁一点也不想在沈济棠面前消沉太久,伸了个懒腰,又迅速换回了平日里的笑脸。

陆骁戏谑道:“不过,说起来,这还得谢谢你呢。”

“谢我?”

“乌衣署很难脱身,我身为副使,若未得皇帝允准,更是日夜待命,片刻不能离守京城,还好,你一路南下,刚巧给了我一个糊弄皇上的借口。”

沈济棠轻哼一声,难得没有反击。

“怎么样,很无聊吧,突然被迫听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往事。”

陆骁怕沈济棠听得烦了,不再多说,刚巧二人峰回路转,路过了一道崖沟,而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刚好伏着一块巨大的、可以躲雨的岩石。

他从沈济棠手里接过牵马的绳索,又将伞塞给她,准备自己先走过去,刚出几步,却听见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可是,如果查不清楚呢。”

陆骁回过头。

只见沈济棠撑着伞,一边说着,缓缓向他走近了两步,眼睛里流动着安静的杀意。

一瞬间,陆骁就猜到了她想做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沈姑娘。”

沈济棠在原地站定了,一动未动。雨水落在她的伞上,串成珠线,不断地下坠。她淡淡开口:“毕竟,如你所说,世道无常啊。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如意的吧。”

陆骁敛眸,本想拔出随身的短刀,然而刚动手,之前那种奇怪的乏力感就先一步缠住了他,四肢百骸都软得不听使唤。

该到此为止了。

沈济棠抬眼,望向男人身后的悬崖,那里的水声更为汹涌,激流冲击石壁,发出闷雷般的回响。

风雨更急了,蛮横地扯着她手中的伞。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明知今夜有雨,却只带了一把伞?”

沈济棠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白刃,清晰地割开了面前的这道雨幕:“虽然有些抱歉,但是,既然是早已决定好的路,我便没有回头的打算。”

陆骁知道,自己现在全然处于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深深地看着沈济棠的眼睛。

虽然不合时宜,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想要这样感叹。

那双眼睛,平静时,就像无波无澜的江泊。有的时候,却又真的像一道让人在劫难逃的深渊。

不用太担心陆骁,这个人现在已经昏头了。

先心软的人也会先付出一些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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