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藏匿的时候,有一天,林琅突然问,阿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沈济棠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正坐在炉子边扇火,寡着一张脸给林琅煮药。在生病之前,这个人曾跟着说书先生写过一阵子的话本,所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能从奇闻轶事讲到稗官野史,偶尔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已经习惯了。
林琅还想缠着继续问下去,刚开口,嘴就被沈济棠从药蒌里随便拿了根野参塞住了。
沈济棠往旁边一指:“去,在那里坐好,把你明天要用的药分拣了,我之前都教过你的。”
林琅掏出小手绢,开始抹眼泪:“……阿棠,阿棠,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沈济棠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看她装洋相,有时候也疑惑过,为什么她当初不去学唱戏?只见林琅“抽抽嗒嗒”哭了老半天,到底一滴眼睛水儿也没能掉下来,这会儿演累了,情绪也是说收就收,拎着手绢就去旁边收拾药材了。
其实,她替林琅备了很多的药,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能熬过冬天的。
可这实在是一场多事的冬天。
在冬天之前,沈济棠没有杀过一个人。
无关仁慈,只是万物有道,因果自循。人与人之间,是山海相逢过后两清,只救向生之人,不拦求死之徒,当然,也就万万不该断人的生路。
山上的十六年,沈济棠没见过太多人。
下山之后,她在这条道上也走过了风平浪静的两年,直到被扯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案子里。
来到桐花镇,沈济棠深夜一个人坐在后院吹风的时候,偶尔会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否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刻意地拨弄她的命运,将她拽进漩涡里,让她舍弃名字和自由,逼她去怨恨一切挡在这条路前面的人。是否有人,现在正躲在暗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赌她会不会走上另一条曾经绝不会踏足的路?
到底该从哪个位置斩断这根纷乱的线,才能终结这个多事的冬天呢。
“我不想再杀人了。”
沈济棠重新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眉目冰冷:“如果,杀了你,你就可以是最后一个呢?”
“……”
“出行之前,我在酒里放了软骨散,自己服下了解药。”
“看你的样子,它们现在已经发挥作用了。原本以为,哄骗你喝下它会很难,为了能让这一切更顺利,我还提前想过很多的办法,不过,都没有用得上。”
沈济棠似乎很满意,但是对于一些事,她又百思不得其解:“你好像出人意料地听话,为什么?”
听到这里,陆骁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跪在地上,药性正在身体里汹涌地发作。视野开始晃动,那个清挺的身影在暴雨之中变得很模糊,陆骁试图调动起一丝力气,但四肢沉重,双手无力,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了。
“还是失策了啊,沈姑娘。”
听到这话,沈济棠瞬间警觉,眉头轻轻皱起。
只听陆骁强撑着力气,调笑着说道:“……既然仍有杀心,何苦等到现在呢。那酒,如果从一开始就是要人性命的毒酒,你也不必费这个心神了,一路送我走到这里,还白白淋了场雨。”
死到临头了,还净说些折磨人耳朵的话。
“是啊,你说得很对。”
沈济棠沉默了半晌,也笑了笑,对这个说法十分赞同,顺着陆骁的话继续说道:“若是早就知道你没有防备,我当然不用如此折腾一番了。”
说完,她向前走了一步,她和陆骁之间,如今只隔了一伸手就能将人推下悬崖的距离。
陆骁低下头,出于求生的本能,逐渐逼近的危险让他努力站了起来,不过也只是站起来,什么都没有做。
他想,如果现在站在面前的是别人,自己应该会想尽办法求饶吧?
讲她爱听的话,装出一副疲弱不堪的姿态,变成一条言听计从的狗,消解她的杀心,时机到了再反咬一口,又或是抓住她的**,大不了抛出几个朝廷里见不得人的秘密当作筹码,证明活着的自己远比一具尸体有价值。
但是,行不通啊,因为她是沈济棠。
沈济棠是不一样的,她没有爱听的话,不会疼惜任何一个人,也没有**。
“至于你的遗愿,你想查清的那件旧案……”
沈济棠突然又开口,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却不知为何带了一种无端的迟疑。陆骁没打算深究,也没有等她说下去,摇摇头,声音低沉:“算了吧。”
“……”
“反正也是要葬在梧州的,事已至此,就算了吧。”
既然连当事人都这样放话了——
“那就好。”
沈济棠应声,很是干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动了,毫无犹豫。迈出了最后的半步,伸手便将陆骁推入了他身后的悬崖。雨声在两个人的耳边呼啸,却又好像在刹那间远去了。
一种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陆骁,天旋地转,崖底的水声如同巨兽的咆哮。
但是,在那道孤绝的人影彻底在眼前消失的时候,他似乎还是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几乎被风雨淹没的道别。
沈济棠静立在崖边,往下面深深地望了一眼。
已经结束了。
暴雨很快就将二人脚下的痕迹冲刷了个干净。
她转身,拉过在雨中焦躁不安的马,安抚了一会儿,把它牵到了旁边不远处的岩石下拴好,自始至终,脸上没有过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站在悬崖边上,随手掸去了一片落在衣袖上的叶子。
将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沈济棠轻装简行,一个人朝山谷的方向走去。
悬崖离谷地不远,入口就像一道狭长的伤口,嵌在两道山脊之间,她故意挑了条小路,穿过灌木丛,顺着山势继续往下走。
四面昏黑,大雨虽然是阻碍,但也成了最好的掩护,脚步落在湿软的地面上,几乎悄无声息。
一开始,道路还有些崎岖难辨,约莫三里的脚程后,周围便不再是纯粹的荒野了。脚下开始出现被车轮和脚步反复碾压形成的道路,虽然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但宽度和走向都能看出使用的痕迹。
继续前行,地势愈发低洼。
一阵咸风迎面而来,腥味越来越浓重,甚至压过了大雨中泥土翻新的味道。沈济棠想起那日孙言礼提起过,此地通海,海水随着潮汐更替经年累月倒灌,想必,这个气味就是这么来的。
绕过一道山岩,前方开阔的景象映入眼帘,沈济棠不免惊讶了一下。
——明明是一路上都没有遇见行人的夜晚,谷地的深处却并非漆黑一片。
这是一个凹陷的盆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圆盘,不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在大雨中晕开模糊的光团,能依稀认出是几排低矮的工棚。
而坐落在盆地中央的,是一大片被开垦过的田地,阡陌纵横。
虽然一路上对这里的情况有着些许猜测,但是仔细查勘过一番,却发现守卫比想象中的更为森严,即便在这样的雨夜,也能看到几个身披蓑衣、手持兵刃的身影在固定路线上巡逻。
还需要更谨慎一些。
沈济棠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一大块挡雨的的黑布正覆于其上。沈济棠悄无声息地迂回过去,伸手一拽,利落地将其披在头顶,脸也一并遮掩起,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正欲离开时,那个原本被盖住的器具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石制的碾槽,旁边散落着木槌,槽底里盛着没有清理干净的渣滓,散着浓郁的辛香。这并非是田间地头经常见到的农家碾磨,它的槽体更深,边缘似乎刻意打造出来的沟槽。
沈济棠拿出帕子,从槽壁上捻起一些残留的粉末。
由于正在下雨的缘故,失去遮挡的碾槽很快就被打湿了,粉末自然也已经碰了水,但是气味却未被冲淡。
沈济棠不打算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轻巧地避开守卫走过的地方,潜进了那片广阔的田地,而眼前的场面同样让她心生疑惑。
梧州坐拥山海之利,北倚群山,东临瀚海,常年暖冬,但即便如此,那点温度也并不适宜大多数草木生长,何况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寒冷漫长。眼前的这片田垄却大不一样,草木极为茂盛,违背时令,在黑夜中静默生长着。
而且,奇怪的地方也远远不止这些。
借着远处工棚透来的火光,沈济棠仔细观察着手上这株陌生的植物。它的模样与屠春草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在细看之下,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这种异株的叶子更为肥厚,色泽不如屠春草青翠,而是另一种泛白的灰绿色,因为生长在盐地中,叶缘微卷。
沈济棠指尖用力,掐断了一小节茎秆,粘腻的汁水涌出,一阵浓烈的香气也随之逸散。这种味道,与刚才碾槽中粉末的香味如出一辙。
如此看来,她连日来的种种疑问,似乎也都豁然开朗了
——为何张佘的香瘾症状远甚于屠春草所能及,为何天性挑剔的“屠春草”能在盐卤之地繁茂生长?只因眼下之物虽与屠春草同源,却早已在这片土地改头换面、形存质变,成为了另一种诡谲的草木。
现在,她只需要知道,眼前这片尚不知名的植物究竟从何而来,它们被收摘之后,又会被送往何处。
沈济棠挑了几株状貌良好的异草,用帕子裹好,揣进怀中。
随后,她直接转向那几排灯火不灭的的工棚。
越靠近,空气中的那股香味就越发滞重,若是哪个人在这里活生生站上一整夜,定会被熏得头昏脑胀。想到这一点,沈济棠迅速将那片覆面的黑布又往上扯了扯,避开正门,绕到了一处窗板破损的棚屋后,屏息向内望去。
棚中景象杂乱,异草堆积如山。
几名衣衫褴褛的工人正佝偻着腰背,将它们捆扎成束。他们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令人作呕的香气。
这时,有两个身影走到棚外不远处的阴影里站定,低声交谈起来。
一人管事打扮,脸上带着几分世故,另一人则腰佩短刀,年纪更小,大概是个守卫。
管事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压得很低:“你呀,新来的吧?难不成招你进来的人没给你交代过规矩?夜里过了亥时,若是没个正经事务,可少往工棚这片晃悠。”
那位新来的守卫却不以为意:“怕什么?无非就是味道重些,但让人怪精神的。”
“哈,精神,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管事冷笑一声,语气充满警告的意味,用指头点了点面前年轻人的脑门:“你不会当真以为,让你们戴着面巾是摆设,这气味是寻常的香料吧?这可是香先生精心调制的香方,在咱们这儿叫它醒神香,闻上半个时辰就能精神百倍,更遑论像他们一样,十天半个月地住在里面。”
守卫:“……”
管事瞥了眼正在屋内麻木干活的工人门,继续讲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就离不了它了,只管叫你往东不敢往西,比拴着的狗还听话。”
听到这话,守卫终于深知自己犯了大忌,瑟缩地站着,拘谨不言。
“行了,往后注意点儿,去你该去的地方守着。”
管事严肃叮嘱道:“花鸟虫兽、一草一木都要仔细盯紧,千万不能放人跑出这个地界。前几个月就出过这档子事了,被上面的大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幸亏跑走的那几个窝囊废嘴巴严,没生出什么乱子。”
说完,便摆了摆手,又过去监工了。
沈济棠伏在暗处,心中了然。
此地不宜久留,她正欲悄然后退,脚下却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石头。
一声轻响,在雨声中几不可闻。但那新守卫却刚被训完话,此刻正精神紧绷着,听力极为敏锐。
“谁在那里!”
他猛地转头,大喝一声,手已按上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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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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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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