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厉喝穿透了大雨,在山野间回荡。
只见那位守卫拔刀出鞘,死死盯着她所在的位置,沈济棠毫不犹豫,迅速逃离,没入了更深的夜色,宛如一道疾驰的鬼影。
“站住!——”
身后继续传来愤怒的叫喊声,其他几个守卫也相继听到了声响,互相交谈了几句之后,更多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一同追击着沈济棠的背影。
人太多了,一旦被合围只能是死局。
沈济棠奔逃的速度很快,方才一路走过来,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黑暗,此时更方便她在泥泞的道路和田埂间穿梭。
只是,若是按照原路返回,这些人很可能会顺着踪迹,追出山谷,那么最先发现的东西,一定是她栓在岩石下避雨的那匹马,还有坏在半路上的车架子。
如果就这样一路追到桐花镇,查到李老板的头上,自己的伪装也一定岌岌可危了。
心念电转之间,沈济棠果断放弃了来路。
大雨滂沱,打湿了身上所有的衣衫,但也模糊了追兵的视野,让追踪变得更为困难。
借着工棚之间的阴影,沈济棠身影连闪,几个起落扰乱了追兵的判断,将他们甩开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找准时机,暂时躲进了一处草垛里,屏息蜷伏,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几名守卫的脚步声从旁侧的道路匆匆而过。
一直等到那些声响彻底远去后,沈济棠才从藏身之处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她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决然回身,朝着这片谷地间更深、更靠近流水声的地方跑去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走过一片乱石滩涂,夜风咸涩,耳边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沈济棠看着眼前这片已然变换了的景象,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座依着暗河出口的码头,栈桥悬于河上,孤零零地伸向远处的水面。
栈桥的两侧挂着数盏风灯,在风雨中明灭不定,那几点昏黄的灯色由近及远,渐次隐去,将夜幕和水色衬得支离破碎。
而在栈桥的中央,一道身影正安静地立着。
那是一个高而瘦削的男人,身上未着中原常见的广袖,而是一身绀青色的外袍,襟领交叠严整,一顶斗笠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手中那把造型奇异的长刀。
刀身狭长,弧度舒展,白刃泛光,依稀能照见刻于其上的雕纹。
——东瀛太刀。
沈济棠眯起眼睛,心想道,为何这里会有异邦人?
男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离开此地的必经之路上,似乎与这座风雨码头融为了一体,直到沈济棠露面,那双狭长的眼睛才倏然抬起,他目如长刀,直接锁定了眼前的闯入者。
没有警告,也没有质问,二人视线交汇,所有的言语在这里都是毫无意义的。
不过,沈济棠也是这样想的。
几乎是在她踏上栈桥的同时,那个绀青的身影动了。
男人的步伐看似不快,却瞬息间拉近了数丈距离,长刀撕裂雨幕,带着一道凄冷的光,刀风凌厉,直劈而下。
“铛!”
沈济棠拧身后撤,腰间防身的匕首已然出鞘,一声脆响,堪堪架住了刀刃,险之又险。
紧接着,沿着匕首传来的是比刚才更沉猛的力道,悍然震麻了她的虎口,腕骨一阵钝痛。沈济棠风寒未愈,刚才又奔波太久,体力早已不济,双臂一软,突然力竭,当即被这股劲力带得滑出数步,靴底在栈桥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水痕。
力弱势危,久战必失,沈济棠心中宛若明镜,更何况对方明显是个身手不凡的刀客。
……如果手里有一把剑就好了。
在一个多月前的逃亡路上,她把唯一的剑随手祭给了那三个自寻死路的亡魂。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怀念已经失去的东西,沈济棠迅速把这个想法逼出了脑子。
而男人的第二刀也再次劈落而来,这次是速度更快的横斩,角度也更为刁钻。
沈济棠足下一点,向后飘退,同时一翻手腕,没有再格挡,而是将匕首贴着刀身向上疾削,试图逼其改变刀锋的方向。
男人的刀法大开大合,变招极快,手腕微沉,刀势便自下而上地反挑而来,冰冷的刀尖几乎掠过沈济棠的侧颈。
大雨不停,呼吸间满是水汽,刀光连绵不绝,匕首与长刀数次交击。
沈济棠知道这个刀客正在逼她,就像一张缓缓收拢的落网,用密不透风的进攻将她围困在这片方寸之地,只待她彻底力竭。
绝对不能再继续与他缠斗了。
觑准对方一记直刺,这一次,沈济棠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揉身疾进,避开刀锋,双指并起直取对方喉间。那男子似乎未料到她会悍进,头部急侧,也避开了这虚晃的一招,持刀的手腕本能回护。
不过,沈济棠真正的目标,也只是他手上的刀。
蓄着最后一丝气力,她扫出右腿,又快又狠地踢向了他握刀的手腕,男子眉头紧皱,五指不由得一松。
“噗通——”
只见那把长刀脱手飞出,径直坠入了漆黑的河水之中,涟漪荡开,转瞬即逝。
刀落网破。
沈济棠未看那刀客一眼,头也不回地掠过栈桥,跳上崎岖的岩壁,身影一闪,便隐进了茂密的山野林影之中。
一开始,还只是在盲目地奔逃。
过了好一会儿,沈济棠在彻底确认身后没有人追上来之后,才强忍着疲惫,开始在林野间辨认方位。
大雨虽然恼人,但也让她对水流的方向和山势的起伏更为敏感了,而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似乎与来时路遇的那片山崖遥相呼应——
这是同一条山脉的不同侧面,看样子,只要顺着山脊绕行,便能回到之前停放马车的地方。
沈济棠心下稍定,但身上的寒意与失力感却愈发清晰。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寻一处能暂避风雨的容身之所,稍作休整,才能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西山码头,栈桥边。
一切重归寂静。
只余夜雨落在孤桥朽木上,又碎入河水中,那绀衣刀客仍站在河边,望着太刀落水之处,思考着要怎么把它打捞上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一叶乌篷小船无声划过河面,停靠在栈桥旁。
船身轻晃,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了,再探出来的是一把绘着淡淡竹影的纸伞。那只手指节修长,裹了一层绢丝的手套,看起来很是讲究。
随后,一个身影从船上走下来,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踏上了栈桥。
乘船而来是个男子,一身月白长衫,姿容秀美,眉眼似笑非笑,却又凝着一抹阴沉。他没有束发,肩头的长发如墨似的,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就些许,撑伞站在桥上,整个人就像一幅被雨水洇湿的古画。
见刀客站在雨里,他礼貌地招呼一声:“夜安,藤野君。”
“南香先生。”
刀客抬眼,用带着异域腔调的中原话问道:“先生今夜来做什么?”
那位被称作“南香先生”的男子笑了笑,目光飘过刀客空着的双手,神情温和,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听得出冷意:“风雨如晦,蓍龟示现。我刚才在楼中夜占卦象,它告诉我,能在此地重逢故人。”
“无人来过。”
藤野言简意赅,说完,他才想起来刚才有一个逃遁的贼人,但并不想多生事端,徒惹问责,便直接将这件意外之事瞒了下来。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男子佯装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看起来很是遗憾。但他并没有离开,目光落在藤野略显空茫的手上,又问他:“你刚才在找什么东西吗?”
“刀。”
藤野指向沉黯的河面:“我的刀。”
男子闻言,轻轻“啊”了一声,循着那方向望去,广阔的河面深不见底。
“不能强求的,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刀既已沉入河底,便是归于它的寂所了。”
“为什么?”
“因为时机未到。”
真是个不识风雅、蠢笨如木的异邦人啊,怕是脑筋都和刀鞘锈在一处了。
男子摇摇头,不禁在心中感叹。他侧过脸,纸伞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神情,不厌其烦地继续讲道:“世间的许多东西,倘若时机不对,哪怕是移山倒海也寻不回的,藤野君,你要等。”
“等多久。”
“这可不一定啊。说不定,等明日雨停了,它就会自己浮出水面,出现在你眼前呢。”
这话听起来像劝慰,但又像是一道故作玄妙的谶词。
不过,对于藤野来说倒是真的十分受用。他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竟然真的不再执着于现在打捞,转身便又打算回到栈桥中间站着了。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了,回头看向那仍立于桥头的身影。
“南香先生,你会在这里等到太阳升起吗?”
“刚才忘了告诉你。”
不明不白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现在男子终于想起正事:“再过两日,你就该去另一个渡口值夜了。”
他并没有回答藤野刚才的那个问题,撩起衣摆,又撑着伞踱步回到了船上。安静地坐在船头,似乎是在听雨,但是答案却也已经不言而喻。
……
沈济棠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惊醒。
喉咙里弥漫着血腥气,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像一层冰冷刺骨的皮,几乎是要带走最后的一丝体温。
她躺在一片干草上,过了很久,才重新睁开眼睛。
空气冷寂,浮动着经年的尘埃。这是一座破败多年的山野小庙,除了路过的有缘人,已经没什么人供奉了,神像斑驳,香火燃尽,蛛网遍布,不过至少能遮蔽风雨。
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好像是在最后一点意识消散之前,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撞开了庙门。除此之外,更多的事情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雨停了吗?
沈济棠抬头看去,庙外却仍然是风雨嘈杂,一片黑暗。
这样看来,自己刚才并没有昏睡过去太久。
她起身,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而就在这时,那扇本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入庙内,带着湿冷的水汽。
沈济棠心神一凛,本能地抓紧一直放在手中的匕首,精神已然绷紧。她无声放缓了呼吸,将自己陷于更深的阴影里,死死盯住了那个不速之客。
不过,那个人似乎也耗尽了力气,靠在门边狼狈地喘息着,并未察觉角落里的人。
又这样沉默地过了一会儿,一道闪电忽然劈开夜幕,庙宇内外亮如白昼。刹那的天光,映出了来人那张熟悉的面容——
陆骁。
他站在那里,也已经浑身湿透了,脸色苍白,双唇不见血色,雨水从脸侧流淌下来,落在地上。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惊愕,却也锐利得惊人。
沈济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跳很乱,在身体里撞出沉重的回响。
为什么是陆骁?
迷路的商客也好,落拓的江湖人也罢。书生,窃贼,流民,哪怕是刚才交手的东瀛刀客,循着踪迹一路过追来,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了。
可是,为什么会是他?
焦灼感在沈济棠的心中荡开,但并不是恐惧,而是能够模糊地感觉到,似乎有一些未知的东西,正在无形之间脱离着自己掌控。
她下意识蜷起身体,仿佛这样做,可以更快地将那些陌生的情绪压制下去。
陆骁也惊住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显然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地与眼前这个人重逢。
但是,他的那份惊讶消散得很快。
眼眸在黑暗中定了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神情。
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已经积蓄了很久的无奈、怨气和委屈,此刻终于可以如同洪水决堤一般,汹涌地浮现在脸上。
他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两步三步,拖着狼狈不便的腿脚,直接朝沈济棠走了过来。
脚步声踏碎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目光掠过她警惕的姿态,看清了她手中即将出鞘的匕首,也看清了她眼中还未来得及掩饰的慌乱。
陆骁就这样走到了沈济棠的面前,半跪下去,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持刀的手腕。
“看什么看。”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揉进了无可奈何的调侃。他的气息拂过她湿冷的额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鬼吗?沈济棠,我可是回来找你索命的。”
陆骁说男三号出现了,他一章也等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重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