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颤,抬眸看去,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她面前,一袭白衣,傲然挺立,目光冰冷而深邃,此刻却锁定了她,他注视着她,周身散发着不可侵犯又尊贵凌人的气势,“这家酒楼饭菜不错。”
话音落,他转身往里走。
“姑娘……”
茯苓欲言又止,小丫头的眼底有微颤的惧意,她是被男人身上凌厉的霸气给吓着了。
茯苓后悔了,她就不该撺掇姑娘来。
沈幼宜心却定下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
对方数次以各种方式跃然于她面前,送荔枝,在市场上护着她,要斩白驾车供她驱使,送祛火药,祛火粥,每一次似乎都无恶意。
非敌不一定就是友!
但一定不是坏人。
她用眼神安抚住茯苓,跟在男人身后,上了二楼。
二楼很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平常。
小厮适时地给沈幼宜答疑解惑,“五姑娘安心,二楼不会再有旁的食客。”
男人漠然地回头瞥了小厮一眼,小厮脸上的笑模样立时消失不见,他怯生生地退后几步,再不敢说话了。
沈幼宜看在眼里,刚才匆匆自建起来的内心堡垒又轰然倒塌。
她怎么能与这样一位浑身散发着戾气,一个眼神足以令人心惊胆寒的男人单独见面?
真有种耗子想与猫做朋友的不知死活的蠢劲儿!
两人对座,菜已经上齐了。
他语气凉薄,“你这几日没睡好,多食些清淡的。”
沈幼宜腾地抬起头,直视他,他深邃的黑眸里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只一眼,似乎她内心里全部的焦虑与不安,都已然被他知悉。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幼宜已经克制不住情绪了,她觉得,他就是想对她做点什么,不然就不会这样步步迫她来。
我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轻轻重复沈幼宜这句话。
看她的目光里渐渐撕裂出一道口子,那些他穷尽两世都无法忘却的记忆碎片急从这道口子里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
前世。
那年他十二岁,被外祖父送到山里跟师父学功夫已经七年了,虽师父功夫高深莫测,但其性子却是散漫的,对他这个年幼的徒弟采取的是放养式教授方法,心情好了就教他几下子,心情不好,干脆就下山找朋友喝酒逛青楼,把他一个人撂在山里自生自灭。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们住的那座茅屋终于在一天夜里被压塌了。
他狼狈不堪地从雪里爬出来时,身上连件棉衣都没有。
师父下山快一个月了,山上的粮食没了,这几日全靠着他打些猎物回来烤了吃,因为缺干柴,肉都烤的半生不熟,但总算没被饿死。
茅屋倒了,他没了容身之处,只好下山。
雪都到他腰以上了,他着单衣,冻得哆哆嗦嗦地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外挪蹭。
走了不到二里地,他近乎冻僵了,伫立在漫天的雪地里,像是地里插着的一枚萝卜,硬挺挺的,眼见着就要活生生冻死在那里了。
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听到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爹爹,是个哥哥,啾啾哥哥!”
随后他就被人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等他醒来时,人就躺在山下一间客栈的房间里,床边坐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托着腮,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很欢喜地跟他说话,“哥哥,哥哥,你醒啦,太好了,我爹说你可能会死,可是我不要你死,死了我就见不到你了,就像我娘……她就是死了,我……很想她的……”
小姑娘好看的大眼睛里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他一时慌了,想要哄她不哭。
可是,他从来没哄过人,五岁起,他师父就把他当成一个大人来看,他从来没哭过,也不知道怎么劝说一个人不哭!
他忙不迭扯了袖子给她擦眼泪,心里万分不舍她哭,可是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姑娘停止了哭泣。
不知道是不是他笨拙的擦眼泪擦痛了她的小脸,她的肌肤是那么的细腻柔软,他真的擦得很轻很轻,但还是怕,怕擦痛了她。
“哥哥,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雪里?爹爹说,那样很危险,他不准我学你。”
小姑娘天性纯真,忘性大,转眼就喜形于色。
他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但总不说话,他怕她以为他是哑巴,“房子塌了,我没地方住,下山找师父。”
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你师父呢?他怎么不陪着你?我爹爹都一直陪着我的!
年少的他无言以对。
他能说,他五岁时娘亲就得暴病死了,他爹不管他,他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嫡母大杨氏恨不能杀了他,那样整个崔家的家产就都是她几个儿子的了。
外祖看破大杨氏的用心,将他从崔家接出来,送到师父这里学功夫。
所以,他此刻没人疼,没人爱,更没人陪。
这些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说,但他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说了,说着说着他哭了,他哭,小姑娘也哭,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小姑娘的爹爹。
他心疼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软声细语地哄着。
他看得呆了,也看得慕了。
这时,小姑娘从她爹的怀里挣脱,蹬吧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少年跟前,伸出两只短短的手臂,用力抱住他,小手还在他后背轻轻拍,“哥哥不哭,我会陪着你,你乖乖的……”
完全是刚刚她爹爹哄她的语气,却听得少年满眼都是泪水。
这是他降生到这个世上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她人温暖又真诚的关心。
雪停了,他们也得分开了。
小姑娘是跟着爹爹去给她娘上坟的。
他们得赶在她娘忌日那天到另外一个小镇。
临走前,沈叔彦从客栈老板那里给他买了一套棉衣,一双棉鞋,并给他交足了五天的吃住费用,嘱咐他雪化了,路上好走了再离开。
小姑娘牵着爹爹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天地苍茫中,她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却在少年的目光中逐渐放大。
他伫立客栈门口。
抬手揉被耀眼的雪白刺痛的眼睛,却满手心温热的眼泪。
忽然小姑娘跑回来了。
她把一枚玉佩塞到他的手里,“哥哥,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送给你,它会保佑你的。”
“那你呢?”
他很想要,无关这东西的价值,只因是她给的。
可他又不想要,他学功夫了,能保护自己,她却是那么娇娇柔柔的一个小人儿,她更需要保佑。
她扬起笑脸,语声欢快,“我有爹爹保护啊!”
她又跑回去了,这次她没再回头,一路走远了。
-
再见到她,是在她与李昶平成亲当日。
她一身绚丽的红嫁衣,满脸幸福地站在李昶平面前。
她是心悦李昶平的,因为太在意李昶平,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所以,她压根没认出他是她曾经救过又抱过的哥哥!
他那天晚上喝的酩酊大醉,险些就冲动地跑去李家与她相认。
可是,最后一丝的理智,把他羁绊住了。
她是喜欢那人的,真心喜欢一个人让她很幸福。
只要她幸福。
他可以远远地祝福她!
他离开了京都,投身戎马,却将一颗心留在了那个有她的京都。
多年以后,当他从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归来,杀戮与残酷将他的身心重塑,他的性子也被磨砺得冰冷生硬,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冷漠视之。
这世上似乎已经没任何人能在他心底掀起一丝丝的波澜,更没谁能伤到他分毫,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
他坚硬如顽石。
他手段冷酷残暴如地狱阎罗,被他盯上的恶人和贪官,都死得很惨。
但当他听说她自请下堂从李家离开,他发疯一般寻找她的下落。
后来他找到了,可她已经死了。
溺水而亡。
他守在她的尸身旁整整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就那么默默地守护着她,想象着她是在怎样绝望中离世?
他坚硬的心里被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血在胸腔里喷溅,直至涌进他的喉咙,喉头发痒,他没忍住张嘴,喷出一口血。
他彻查了她在李家五年的日日夜夜,查到的都是她的凄苦。
她婚后就被李昶平丢在苦荷居,吃得不如下人,住得简陋无比,就是这样,她还得日日去给大杨氏晨昏定醒,稍有怠慢,就会被大杨氏惩罚,罚不给饭吃,罚冬天没有炭火烧,罚她五年没做过一件新衣裳,甚至罚她从嫁妆里拿出一张一张银票来支撑秦府的日常开销,还有养活李昶平在外面那白月光以及她们的孩子!
天真的傻幼宜,却还一直相信李昶平说的,他病了,病得不能与其同房!
直到李昶平要升职,沈家出事,他怕被连累,就要一脚把沈幼宜踹开!
傻幼宜还是信了人渣的话,为保住他的名声,自请下堂,净身离开李家,没带走一片布帛,一枚铜钱!
就是这样,李昶平也没放过她。
他暗中尾随她。
她立在石桥上,伤心得失魂落魄时,他将她推下石桥,她就这样死于溺水。
查明真相的他亲手将整个李家灭了门。
李昶平的白月光与那两个孩子他没杀,不是心软,更不是给李家留后,就想让那白月光也吃吃幼宜曾经吃过的苦。
他一把火将李昶平为白月光买的宅子烧了个干净。
他看着白月光一声声地哭喊着,我怎么办啊?什么都没有了!
他嘴角扬起一抹冷酷,你们可曾问过幼宜,她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去,她要怎么办?你们可曾知道,那么怕黑,怕冷的小姑娘,被推下水的一刹那,她该多么的恐惧?凭什么她所遭受的一切,你就不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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