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回来啦!”
竹子大吃一惊。他一下子就识别出了声音的主人。
“夏百川?”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夏百川风尘仆仆满脸焦黑,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子走了进来。纸张山脉映入眼帘,他目瞪口呆。良久,目光顺着山体下移,落在了藏匿在山坳里的竹子。
竹子报之以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微笑。
“夏学长,别来无恙?”
“你、你、你、竹子?”
“是我啊。”
“师父,他怎么在这儿?”
氙不答,神色庄重,专心席地打坐。
“你怎么在这儿?”
“呃……”竹子尴尬地笑笑,道:“学长还是说说你为什么在这儿吧。”
夏百川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他是我师父啊。”
“啊?”
这渊源,不是一般的深厚;这关系,不是一般的错综。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这儿里简乡城可有好几十里呀!”
“你去简乡城了?那儿怎么样了?”竹子急忙问。
“唉!”夏百川长叹。“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座城被夷为平地,连渣都不剩。这是我在废墟里捡到的,是你的东西。我本来想去找你的,没找着,不想在这里碰上了你。”他从布袋里掏出几个烧得龟裂的小瓷瓶子,递给竹子。
“你好像很在意它们。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你就是为了这几个小瓶跟我开打的。”
竹子接过瓶子,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的确。那是柳晓霁给竹子的东西,他逃走时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呢,只不过急着救富郎中,觉得人命比几个瓶子重要,才舍弃不顾的。却未想,所救之人,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不提了。”竹子摇摇头,心里却千万唏嘘。他收起了小瓷瓶。“谢谢。”
经了解,竹子方才知道大名鼎鼎的神行大道风过无痕是氙手下一个打杂的。扫地做饭修屋采野菜,夏百川一人全包,偶尔出去看望一下破败的家族旧宅,再浪迹江湖数月偷偷东西听听八卦,算是年假了。
当竹子说他与氙独处时的情形时,夏百川十分惊讶氙居然说了这么多话。“一句话超过五个字了!”他居然还舍得让竹子看他视作珍宝的竹简手札,一次还弄出那么多。
原来竹子的待遇还是相当好的了。
“汝欲离,恢力当先,留于此。”一天,氙当着夏百川的面对竹子说。
夏百川这下亲眼见识了待遇的天差地别。
“氙,我正在练气功啊。”竹子吸纳着灵气,说道。
仙灵谷灵气充沛,奇花异草像野菜似的满山都是,端的是个修炼的风水宝地。
然而氙却摇摇头。“慢。”
夏百川下巴都要掉了。
“师父,您嫌他慢?他一会儿就吸纳了那么多灵气!”
有没有搞错啊!我夏百川翠院奇才的位置都要被他占了!
氙冷若冰霜完美无瑕地白了夏百川一眼。
一卷竹简飞向了竹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后者怀里,温柔像一只乞求爱怜的小鸟。
竹子看着夏百川忽红忽绿千变万化的脸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揣起竹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长日久。”
天长日久,他夏百川还有超越竹子的可能。天长日久,在竹子成为一界大神之后,有的是功夫见面叙旧,叙这令人尴尬脸红的往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氙冷冷的目光停在竹子背上。竹子脊梁上一阵寒凉,急忙拿出了竹简开始阅读。
氙,则又回归了一座冰雕的样子,继续打坐。
竹简上写的是一种快速增加灵流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找到灵草,一口吞下去。不过简单归简单,粗暴确是挺粗暴。灵草的灵气要是没掌控好,便会在体内爆开,炸得血肉横飞。而且,灵草的灵气不易吸收,冗杂甚多,习之法的人须对杂质产生耐性,不然就得大费周章将它排干净,而拍杂质的过程中,有可能会把得来的灵流一并清除。
感觉怎么想都是弊大于利,不过竹子去南安国心切,竟答应尝试氙的办法。因为不达到一定的高度,一出去就会被碾死,还查什么身世呀!
“会炸的啊!”夏百川提醒。
竹子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我主意已定。”
寻了灵草——漫山遍野都是——竹子将它摆在了小屋里的小茶几上。
夏百川一脸怨怼地被赶了出去,关紧了门窗。
二人相对而坐。
灵草绿油油的,嫩茎上莹光流转,虽离了土,却依旧生机十足,兀自在那里摇摆着。竹子呆呆地看了它半晌,思考如何下嘴。
“去根、叶、花、实,留茎。”
“啊?那不就没剩下啥了吗?”
“根过阴,叶花过阳,实过充,茎乃中庸,极适。”氙澄如冰的眸子看着竹子。
十六个字!竹子寻思幸好夏百川出去了,不然他一定得气吐血。
“好好,氙,怎么吃?”
竹子扯掉了根叶花果实,看着水灵可爱的小草,略感自己的行为残忍,于是默念了几声罪过。
氙没有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就这么……一口吞?”竹子把草茎举到嘴边,比划了一下,眼神询问。
氙依旧不做声也不表态。神色木然,似在琢磨什么。
竹子面对罕见的冰雕,竟不知所措,抬手就把草茎扔进了嘴里。
草茎入口,温热。他嚼了嚼,草汁甘甜可口。
氙突然暴起,一把抓住竹子双手,脸色骤变。
“吐!”
竹子被他的大喊吓呆了。
“为、为、为什么?”他赶忙咽下满嘴草渣,结结巴巴问道。“出——”
可他没来得及说完这句“出什么事了”,突然一股刺痛袭来。
瞬间,他脸色煞白,捂着肚子,单手撑地,歪倒在一边。
是灵草所化的灵气在作祟。
灵气在体内翻涌不已,完全不受控制,如长满触手的怪物一样贪婪地将自己塞入每一条经络,横冲直撞,连最细小的经脉都不放过。
竹子用牙咬紧了嘴唇,十指使劲抠着地面,磨得皮开肉绽。
经脉中刺痛转为了撕裂般的剧痛,伴有凉飕飕的奇异感觉,好像一只浑身冰凉粘腻腻的大虫子正在经脉里蠕动。
竹子体内被灵气搞得翻江倒海江海倒流,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可是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却把眼泪挤出来了,顺着脸颊淌下,滴在夏百川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嘴唇处滴下了几滴鲜血,绽开朵朵红梅,血泪和流。
他两手发软,口中挤出几声嘶哑的尖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止。
氙的大叫他几乎听不见了。他只听见一个词:“……坚持!”
白影闪动,长发飘飘。一只冰凉的手掌抵在了竹子背后,随后,几丝热流自背后大穴涌入,灌入被灵气搞得一团槽的经脉。霎时间,经脉中的剧痛缓和了。
竹子意识朦胧中,看见了一个少年面孔,眼里满是关切。几缕银白长发落在了他脸上,有点瘙痒,但马上就被少年吹走了。
“凝神,御气!”
氙的话语突然清晰了起来。竹子神志倏地清醒了,心灵感知力警觉起来,四下查看体内状况。
经脉狼藉自然不用说,灵草灵气不知为何安分了许多,经脉里多出了一点陌生的灵流,泛着融融的银白光芒,覆在经脉壁上,温润而又舒适。
竹子盘腿而坐,心灵感知力开始运作,灵气渐渐化为了凝实的灵流。
一段灵草茎内所含灵气十分庞大,将这些灵气全部转化为灵流后,百会穴立即充盈了起来,比起之前的灵流含量有过之而无不及。灵流之河溪水般潺潺流过,四肢百骸浸润在清凉的灵流中,不是一般的轻盈舒适。
须臾,大功告成,竹子抹了一把满头大汗,身子几乎不由自主地向后软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接住了。
当然是氙。
氙揽住竹子腿弯,把他抱起来走向木榻。竹子头靠在他臂弯里,感觉到氙的怀抱十分有力,却不缺温柔,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仿佛是某种花香。他被平放在床榻上。
不知氙对门外的夏百川说了些什么,后者就破门而入。整个小屋为之一颤。
“竹子,你没事吧!”他冲到竹子边上,神色焦急。“我听你在里面叫了半天……是不是练功练岔了?”
“呃,没事,我生命力很顽强,不会炸的。”
竹子本想说氙帮了他一把,但转念一想,怕夏百川抱怨待遇不公,于是改了口。氙很配合地没有揭穿。
“太吓人了……”
“嗯嗯是啊……”
“灵流既复,始习心功。”氙插嘴道。
夏百川对此类超过五个字的不公待遇已经习以为常了,脸色从一开始的剧变变为了稍稍变色。
竹子喜道:“谢谢你!”
夏百川:“……”
竹子现在知道为什么禾老没有先教他心功了。太难了啊!
氙说竹子已经是很有天赋的了,可是过了几个月,竹子才只能做到把心火分为五股。
他真的不知道柳晓霁是怎么在几个月内从零级到绿级的。他当时觉得她只是很厉害,现在想来,觉得她简直宛如神人。
夏百川似乎对自己这个师父和半路杀出的竹子十分不满,故几个月中没几天能看到他。打杂的工作因此全盘转交竹子。竹子再次找到了在翠院当勤杂工时的感觉。
“忙着忙着就忙习惯了嘛。”竹子十分乐观地想。有这么好的学习功夫的机会,竹子怎么能嫌弃这样的生活呢?想嫌弃都嫌弃不起来。
因为练功加陪氙,所以去南安国的事暂时搁下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过着隐居生活,闲散惯了,所以当氙提起竹子离开的事时,竹子都没反应过来。
“汝何时去?”现在氙对竹子说话已经一点都不冷若冰霜了。反而,话音很温和,语调轻松自然。
“呃……啊?噢!”竹子一拍脑袋,记忆洪水般涌入脑海。
他母亲,黑衣人,火海,《薛氏手录》,禾老,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南安安溪鬼拆屋……
“真的要走了吗?”他心中怅然,觉得这隐居生活怎么过也过不够。
“氙,我走了,你不会孤单吗?”
竹子似乎能看见氙的微笑,但那只是幻觉。氙的笑肌从来都没动过。他忽然又觉得失落。
“吾惯矣。”
“氙,我问你一件事。”
氙静静等他问。
“你笑过吗?”
氙仍旧面无表情,但嘴角略微抽搐,手指用力抓紧了衣服,眼神中闪过一丝凄然。
“一次。”一字一顿,似在回味什么苦涩的往事。
竹子见他神色有异,便没再问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会想你的。”
“即刻?”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留恋。
竹子肃穆地点点头。
翌日,竹子背起小包袱,挎上落尘,辞别氙与一派生机的仙灵谷。
“氙,我会回来的,等我。”
“嗯。”
“氙,与你生活的日子,真是好。”
“嗯。”
“氙,我东西都带了。”
“嗯。”
“氙,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氙,没事多笑笑,有益健康。”
“嗯……”
“氙,再见了……”
氙杵在小屋前,眼角流光若隐若现,那是泪光吗?还是竹子的错觉?
他目送竹子瘦削的身影远去,就像目送一个希望,就像目送一个得而复失的心爱之物,就像几千年前他目送第一个朋友时一样。氙目送了他的第二个朋友远去。
鸟鸣啾啾,翩蝶穿花,弱柳扶风,一片生机。可为什么氙觉得它那么凄凉?
扪心自问,氙还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虽然他有时过于爱说话,不及王腾沉稳,但他是个很好的陪伴。虽然他实力低下,虽然他修炼太慢,虽然种种,但是……除了王腾,他是自己见过的最对胃口的一个人。他是自己第二个挚友。
“天长日久。”
天长日久,总有机会再相见的。
只是希望他不要像第一次那样,一去不返。
“……”
氙沉默了个地老天荒,终于想起屋里还有没收拾完的书卷手札,遂慢吞吞地回了小屋。以往他干什么活都用灵气,省力又省时间,但这次他动了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慢慢地,凌乱的书卷纸张变得井井有条。然而氙的手指却被锋利的纸片划出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三千丈银丝也乱了起来。而更令他震惊的是,他出汗了。
他自从来到这里就再也没出过汗——也没流过血,更没说过这么多话。无悲无喜,无忧无惧,无怨无仇。
他仿佛找到了与王腾混时的感觉。
两个少年,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一个举剑而呼:“我要造福苍生!”另一个默默的听他喊这句话,陪他一起造福苍生,实现这两个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单纯啊,太单纯了。那时,他少年意气,以为只要有实力便可无所不能,殊不知……人世间大多都是完成不了的事。那样伟大的事,达成了,才是巧合,是巧合中的巧合。
再好的时光也会过去,他的美好时光同样如此。就在他第一次笑的那天,就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送王腾离开仙灵谷时,他的温馨的旧时光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漫无期的孤单生活。
第二次目送,让已尘封几千年的画面浮出水面。那个高傲、喊着“我要造福苍生”的背影再次浮现在眼前,犹如昨日,依旧是那么光鲜夺目——王腾一向如此——依旧那么清晰。眼看着那个背影与刚才离开的那个小小背影重叠、相融,融为了一体,都是那么坚决,一时间,氙竟然分不清二人了。
唉!
氙叹息。他嘴角翘了翘,有些发僵,只好作罢,放弃了这个几千年未动的笑。
他从窗子向外望去,满眼尽是盎然生机花红柳绿。可他隐隐感觉到仙灵谷,变小了。
雾绕山中的贫瘠土地与毒瘴已经逼近,仙灵谷的翠绿逐渐缩减。
“是因为和之力短缺吧。”氙想。
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仙灵谷,也记得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切往事历历在目。
他不是一生下来就满头白发,也不是长生不老的。
一次他中毒了,青丝一夜变白发,王腾寻遍天涯海角也未能找到解药。在氙临死时,他突然异想天开,想要突破成为和者,用和之力筑造一座仙灵谷,也用和之力与剧毒相制衡,维持氙的生命。他一向说到做到。如今只要和之力不匮乏,氙就能一直存活。但是,王腾因此付出了他的生命。
一命换另一命,同时换来了千载和平。
可是那句“等我”,他可否做到?
氙曾经试图将此事的痛隐在心里,试图忘却,可是从未成功过。这伤疤因此血淋淋地陪了他几千年。从那以后氙就有了一个梦想:把王腾的技艺传承下去。但几千年来,他一直等,总未等到合适的人。如今,合适的人来了,成为了他第二个挚友。然而氙知道和者的结局会是怎样。
竹子的那句“等我”又能否做到呢?
他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很讨厌生离死别。
他更讨厌与挚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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