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安之路亦多磨折。首先,一路上天气极差,太阳公公炫耀着自己硕大的脸盘,呲牙咧嘴地冲着大地上万物笑;其次,谭金塔这个酸溜溜的老柠檬拼命喋喋不休地吐着酸水,,听得竹子好不厌烦;最后,想跟柯赛茵正常相处真是难于上青天!竹子一见她——这还不算与之说话的时候——就脸红,这症状还越来越严重,这可叫竹子怎么过!
唉,总之,竹子目前境况就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然而,竹子愁虽愁,却依旧不依不饶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们。毕竟,他的目的地也是南安国嘛……
途中,竹子捡起了数日未练的功夫。在三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安然饕餮着为数不多的灵气,同样安然地练习着密临剑法,顺便在柯赛茵面前炫耀一下。
一次,他甚至尝试吞了一株灵草。虽然有一点小波折,但氙在仙灵谷打入他体内的一段和之力有灵性一般把暴动的灵气制得服服帖帖的。
尽管如此努力,竹子还是未能完成像禾老说的那样,“与落尘建立心灵联系”,“练就剑道之精髓”。小小的遗憾蜷缩在心灵的角落里,竹子不禁想起了氙的一句话:“天长日久。”时间还长着呢,他才几岁呀?人家秉烛尚可夜明,他这朝阳终有一日会成功的!
“别在关键时刻生死关头掉链子就好了。”竹子暗想。
终于到南安国境内了。四人于一家茶馆歇脚。竹子一屁股坐下,恨不得把一路上的酸水和劳累尽数摔在地上踏烂,然未果。谭金塔呢,则兴致勃勃地同茶馆掌柜交涉,谈谈是否能说书赚点钱,却被那里的首席说书先生挥着破草鞋打走了。柯赛茵没有什么不平可以打抱——这里一团和气——遂与赛苡一同扮演文静的小女生品茶。
竹子口渴之下大饮了几盅甘茗,边喝还边目不转睛地观着柯赛茵侧颜。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厚道,汗颜之下目光却锲而不舍地黏在了那里。
就看两眼,两眼足矣。等查完他就跟他们分开。
他刚发现柯赛茵品茶时眉目很柔和时,就被谭金塔怒气冲冲地扇了一巴掌。这在路上已是家常便饭了,竹子安然受之。不过,这次由于过于入神,他未来得及躲开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整个右半边脸一直到耳根都红了。也许脸颊是被这一巴掌给抽红的,但耳根就未必是了。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谭金塔怒道。
“什么都好看,就你不好看!”竹子反击。
“咳咳!”那个一直怒目瞪着谭金塔的说书先生轻蔑地吵他们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开始“话说天下大势”了。
“各位客官,诸位英雄,今天我要给诸位讲一则趣闻。萍水相逢,我也就是图个赏钱,博个喝彩罢了,让大家见笑了。”
竹子讥道:“来这儿执行任务也不了解了解当地风俗轶事,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哼,还不是因为——”
“咱们安溪呀,在四大名品中排得上号,四大诡事里,也有咱们的一席之地呀。”
“四大名品是什么?四大诡事又是什么?”柯赛茵问道。
说书先生眼神迷离地盯了他们一会儿,等得座上听书之人不耐烦地嚷嚷起来,才道:“你们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咱们大楚帝国四大名品,一曰皇城飘雪倾国娥,二曰密临惊世霜雪剑,三曰芜湖桃花落英纷,四曰安溪清凉欲仙茗。咱们安溪出名的就是安溪凉茶啦。唉,只可惜这惊世一剑、落英缤纷和安溪凉茶不是消失就是失传了,就剩下飘雪美人了。”
“哦……那四大诡事呢?”
“这就是我现在要讲的了。四大诡事,分别是:兽域魔都,血溅相府,还有安溪荒村。”
“还有一个呢?”谭金塔放弃了与竹子的针锋相对,被这奇闻吸引,不由自主问。
“这最后一个,不能说。”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道。很快,他就别过头去,继续讲说。
“安溪城外有个小荒村,将近十年前,全村人一夜间全部消失了。当时,几个进山采药的药农回来说,那里一切如常,只是没了人气儿,还有,那儿的鸡鸭牲畜也没了影。有人说,是那里的人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遭报应了。大家怎么看?”
“要我说,就是他们鬼上身了呗。”
“那种偏远小村里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以前听说过有地方因为饥荒开始吃人了呢……”
“也许是咱们帝国派兵缉拿要犯,兵贵神速,不留破绽!”于是又响起了欢呼恭维声。
“咱们不是来调查这个村子的吗?去问问吧。”柯赛茵提议道。
“……不像是朝廷捉人,因为,据说那里无丝毫打斗痕迹和血迹,而若是缉拿要犯,总得流点血吧。”说书先生道,“应该就是闹鬼呵呵……”
竹子一怔,伸手拦住柯赛茵,道:“先等等。”
“为什么?”
“把你的狗爪拿开!”谭金塔怒道。
竹子的手被他一巴掌拍开,只觉被打之处隐隐发麻,就知道他使了七八成力,不觉有些气恼。
“你干什么?我又没——”
“滚开!”
于是,二人又拆起了招,茶馆中之人纷纷投以嫌弃的目光。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重响让环境更加嘈杂,可也没能减弱二人的拳风掌风。于是,他不折不挠地拍起了惊堂木,好似伴奏一般,给这混乱添砖加瓦。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柯赛茵疑道,“三天两头就要打上一场,有完没完?”
赛苡则评判道:“谭金塔,你略输一筹。”
两人这才悻悻然停下,却兀自攥紧着拳头,一副不肯与对方善罢甘休的样子。
“是他先开始的。”谭金塔告状。
竹子则道:“是谁先动的手,柯赛茵心里自然清楚,不必用你多说。”
“我这清凉茶馆是个清静地儿,几位客官休要喧哗。”掌柜不喜喧闹,在柜台后面抱着双臂沉声道。
“切,欺负外地人。”竹子不满地寻思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改了主意,腹诽道:“本地人外地人一块儿欺负。”
他忽觉自己脊梁上有些发凉,回顾,却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思忖定是自己的错觉,也许这是因为内心的些许凄凉。
安溪,他莫名的熟悉。他想起来了,近十年前,他离开了安溪郊外的那个小村子,那里就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长大的地方,还是塞满他童年质朴回忆的地方。如今会是何样呢?
十年未见,近乡情怯,憧憬着又有点不敢想象家乡会变成什么样子,怕见到时冰水淋头,本是人之常情。竹子摸了摸发酸的鼻子,又挠挠头,心中那股子朝真相奔跑的倔强劲儿忽然弱了许多,不再拥拥挤挤,腾出了些许空地。但那些空地由什么来填呢?竹子不知,只由它们空着,少一分急切多一分沉静与空虚。
“茶余饭后,随便讲讲趣闻图个乐,接下来步入正题!咱们的《少侠浪天涯记》讲到哪了?”
四人安稳地坐下喝茶,听众也将注意力挪到了说书先生的三寸不烂舌上了。
“话说那王少侠铲除了南部毒掌帮,雪了仇恨,带着他的白毛娇妻星夜赶往桃源山,集结各路英雄和强盛势力,欢饮达旦,四大家族自此结盟,共护和平!”
此处是排山倒海的掌声和不断的“好!”“大侠威武!”
竹子百无聊赖地听着,用指甲抠着落尘的剑鞘,直抠得落尘颤动抗议。茶水原本散发着氤氲白雾,这时却因时间久了而冷却,微凉。这茶水即便是温度相近,也不能与正宗的安溪凉茶比拟。
“他运功九九八十一天,灵气涌动,遮天蔽日,大风狂刮!他一直运功,大风也就一直刮了九九八十一天,到最后一天时——”他放慢了语速,故意拉长声调,勾起听众的好奇心。竹子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有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桃花源大放光芒,灵气从他体内源源涌出,汇向大树。霎时间,天雷咆哮,鬼神惊哭!第一任和者诞生了!”
“哇塞!”
“好厉害!”
“快讲快讲!”
竹子一愣,凝神,抬起头。“第一任和者?王腾前辈?氙的故友?这话本怎么连这个也写?”
“所以说,那个‘白毛娇妻’是……氙?”他大惊失色,心中狂叫罪过罪过,念叨着“氙老前辈,我错了我错了,真不该这么想”,也不知道氙远在仙灵谷会不会连打几个喷嚏,抑或是因这个“老”字生气。
他再也不敢这样想了,怕吐。
“真是的!这话本……篡改历史,亵渎先人!”他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不知名的话本作者身上,烦恶之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可翠院三小只却完全沉浸在精彩的故事中,浑然未注意到竹子脸上的风云变幻。
“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的哩,阿茵,你觉得如何?”
“确实有意思。”柯赛茵回道。
“无他,但鲜闻耳。”赛苡则说。
“话说回来,咱们是不是该上路了?多拖一天,查到真相的几率就少一分。”赛苡才是人间清醒,既没有像竹子那样悔恶无法自拔,又没有像谭金塔和柯赛茵那样沉迷故事忘了任务。
竹子立刻赞同,丢下一块碎银子,,抓起落尘和包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茶馆,不让这是非之声玷污耳朵和记忆。
脚下烟尘弥漫,只留下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掌柜,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这样不受顾客待见。
等到翠院侦探团出来时,竹子都已经问好去小村的路了。
“你……还要跟着我们啊?”谭金塔十分不满道。他皱皱眉,眉毛像抽搐的虫子一般死死拧在了一起。
“什么叫跟着?我本来就要去那儿!”竹子一叉腰,义愤填膺道。
“你狡辩什么?谁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们可是要去执行任务的,没功夫和你瞎胡闹!”
“喂,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呀!”
“你们两个真是的!”柯赛茵不耐烦了,两条柳眉一竖,小刀似的霸气凌人,唬得二人立即偃旗息鼓。
“要么不吵,要么竹子走。”赛苡掷出一辞,面无表情。
谭金塔是他们三人中的智囊团兼军师,若是他被打扰,则任务很难顺利完成,尤其是如此讲究高脑力劳动且重在团结合作的任务。
“好好好,不吵了。咱们划清界限,你走这边我走那边。”谭金塔一想,这么危险的任务,多一个高战力之人总比少一个强,至少临危之时,竹子会尽全力保柯赛茵安全。却又一时不知该为这个念头感到恶心,还是为自己的顾全大局沾沾自喜。
柯赛茵转移话题,问移动知识库赛苡道:“赛苡,你知道四大诡事中最后一件是什么吗?”
赛苡沉吟半晌,蛾眉微蹙,红唇抿了抿,竟煞是好看。
“我知道。咱们小声点说。”
三人凑过来,齐齐看向她,六只眼目不转睛。
“天牢脱妖。”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听起来好诡异呀!”
“穷恶天牢是大楚皇城最坚不可摧的监狱。一次,小凉王赴帝国南部平叛乱,捕获一个妖人,将其关押于穷恶天牢待审问。没想,当夜,妖人逃脱,在小凉王府放了一把火,闯入皇宫,三皇子秦世炎舍命保护才护得皇上安全,不过三皇子身受重伤。随后,妖人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小凉王也正是在与妖人搏斗时受了内伤。怪异的是,关押妖人的牢房里被人落下了一只坠玉流苏。”
说到这里,赛苡顿了顿。
“那只流苏是废太子挂于折扇上的。”
“太子殿下放走了妖人?”谭金塔惊道。
“嘘,小点声。”赛苡道。
“妖人为了报复秦族,大开杀戒?”柯赛茵则猜道。
“还是废太子指使妖人作恶?”竹子道。
赛苡道:“前太子殿下素以贤良大度著称,这件事怪就怪在他为何要勾结妖人为祸皇城。”
“对呀,他那时本就是储君,何必这样做呢?”
“可能是他怕小凉王功高盖主,危及他的皇位?”
“还有,此事发生之后数日,那妖人死在了皇城外几十里地的郊野,手中攥着一块锦袍碎片,是被禁军兵刃所杀。”
“奇也怪哉!”竹子叹道。“一般来说,禁军出营这么远,需要虎符或者御旨吧,难不成是皇上的旨意?”
“皇上声称不知此事,所以有人说是前太子伪造圣旨,将妖人灭了口。”
“但是他放走妖人总有目的的吧。”竹子手指抵颔,若有所思。“无利可图,他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干什么?”
“所以结果如何?”谭金塔问道。
“太子誉毁,被废,二皇子小凉王骁勇善战,不安于皇城的安逸生活,继续做他的武将。所幸三皇子死里逃生,故立三皇子为储君。”赛苡答道。
“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竹子道。
“哎呀,管那么多干什么?咱们又不是大理寺工作人员,查不出来又不会扣工资。”谭金塔翻了个白眼,摆摆手,不耐烦道。
“……”
“你们看,前面应该就是荒村了!”柯赛茵伸手指去。
四人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十几里地。蜿蜒的羊肠路小蛇似的爬进了连绵的群山中,由近及远望去,只见一路上杂草丛生,荒凉不堪。路两旁是不知名的树,均叶片肥大,张牙舞爪地伸着枝杈阻拦路人的前行。
深山老林里,没有一点炊烟和狗吠鸡鸣,惟有空灵凄惨的杜鹃啼血和树叶撩动时的沙沙声。是一座纯种的荒山。
竹子成为了积极的开路人,十分大材小用地挥舞着落尘当劈柴刀使,气得这把上古宝剑直打哆嗦,灰尘越发厚重了。
“还是我来吧。省的委屈了你那把剑。”谭金塔抽出匕首道。十分打脸的是,他那匕首太短了,费了半天劲只砍下几根树枝,谭金塔遂默默退到一边,继续由落尘独扛重任。
缓缓挪动前行着,周围的树木诡异地稀疏起来。看得出这里的山林原本林木茂盛,但不知怎地,地上多了横七竖八的树的死尸,使本少见的阳光透了下来,在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光点。
“几年前,鬼拆屋现,夜来大风起,偶闻人语。”竹子回忆《翠院周刊》中的内容道。
“这应该是大风的结果了。”柯赛茵指了指横尸地上的树,说道。
“可是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风呢?又不是沿海地区。”谭金塔貌似地理很好,煞有介事道。
“不知。”赛苡说,“往前走走再说吧,兴许能发现点什么。”
于是,四人继续披荆斩棘向大山深处进发。
山回路转,细窄的羊肠路忽然宽阔起来,一个大山坳映入眼帘。前方是连片的梯田,只不过荒草丛生,荒废了很久;再往远处看去,只见山脚处坐落着一排排的小吊脚楼,木栏伶仃,四壁透风,好些屋子的房顶都没了影儿。
“好……”柯赛茵一时词穷。
“破败凄凉杂草丛生废置多年惨不忍睹怎一个‘破’字了得。”谭金塔形容道。
“呃……”竹子不经意间拖长了声音。
熟悉感扑面而来,撞得他险些一个趔趄。对,就是这条羊肠土路,就是这片层层叠叠的梯田,就是那些依山而建的吊脚楼!
他呆立了半晌,突然双腿一蹬,飞奔下了山坡,朝远处的吊脚小楼直冲过去。
这些路,他在儿时不知跑过多少次;这里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土粒,他都那样熟悉,仿佛他知道这里的全部。十年了,这里除了草多了些,无甚变化,就连村头那颗歪脖子老树都丝毫没变,依旧是那副病怏怏却苟延残喘的样子。
“故乡,我回来啦!”他心中呐喊。呐喊声盖过了谭金塔在他身后喊的“等等你干什么快回来”,盖过了树叶的沙沙,也盖过了杜鹃啼血的凄惨声,只留下急不可耐的脚步声和砰砰的心跳,由它们在心中不断加强、升华,直到震耳欲聋。
离开那天村里正好祭社稷,乞求一年的五谷丰登,故村子中央的祭坛摆满了半人高的牺牲谷粮,香柱骄傲地立着,能燃上好几天。首先是祭牺牲。几个精壮汉将牛羊的喉咙割开,村长再将祭器盛满了猩红色的血液,洒在地上,似朵朵艳梅绚烂绽放,红得耀眼。
……
现在的祭坛仍是老样子,连盛放祭品的托盘都还在那里,只是祭品都不知烂哪去了。祭牺牲的鲜血仍在,陈年血迹呈黑乎乎的一片,看起来恶心又莫名的让人胆寒。
等等,“没有丝毫血迹”?明明有啊!说书先生所说并非全部属实,那天明明鲜血遍地。是他故意遮掩事实,还是他口中的樵夫之言有误?但为什么骗人呢?
说书者的侧重点在“没有打斗痕迹和血迹”,说明他极力让人们相信安溪荒村一案是鬼祟所为,而不是人为,但此事显然是人所做。难不成传出传言的人是凶手?那说书者是好是坏?他们暴露了吗?
他望向远方,望向吊脚楼。
……
村长念起了冗长的祭文,听得竹子昏昏欲睡,可料峭春风每隔一会儿就把他从迷迷糊糊中吹醒。
接下来的表演竹子可喜欢极了。热闹的吹吹打打萧鼓追随,还有身着扎染彩衣的姑娘翩翩起舞,歌声婉转,舞步翩跹。竹子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
可是祭祀活动还没到一半,母亲就把他拉走了。尽管他眼珠子还黏在表演上,但他未违抗,因为他知道母亲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并且这原因一定很重要,因为母亲一般不会将他从心爱之物旁拉走。
他慢吞吞地走回了家里,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几个包袱。
他与母亲离开了小村。
路上,他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走?
母亲不答,嘴紧紧地抿着,眼圈泛红。
在野外风餐露宿几日后,身后就追来了一队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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