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小小的声音气得扭曲,怒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还不快把这些臭苍蝇弄走!”
竹子甩也甩不开毒气,还被灌了一耳朵怒骂,正如火上浇油,怒气一冒三丈高,眼中似着了火,红彤彤将火把残光映得自惭形秽。心火暴涨,可火红的眼瞳中却多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暗黑,如汪洋中洇开的一滴墨。
石道里风声四起,阴寒飒飒,火光却更盛,呼地暴涨,刹那间,灯火阑珊的石道明亮异常。
可是不一会儿,通明中多出了一片乌黑的灵气,乌泱泱似黑云翻墨,黑漆漆如漫漫永夜。黑色灵气蜂蛹至竹子身旁,攀上落尘剑锋,刹那间与绿色毒气展开的激烈的搏斗。绿烟升腾,嘶嘶声不绝于耳。半晌,盘绕在宝剑上的幽绿灵气尽数消失了。黑色灵气乌龙一般围在竹子身侧,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哟!玄泯,好久不见呐!”落尘细小的声音响起。
自仙灵谷一别数月的玄泯分出一小股弹了弹落尘,模样甚是亲密。
原来你们俩还认识。
竹子想着,却依旧尽职尽责地堵着石道,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大个。
傻大个先是被他的一番神操作弄得怔了怔,但在江湖腥风血雨中混久了,资历深厚,锻炼出了处变不惊的本事。他马上就调整好了表情,眼神透着威胁的意味,脸色却如老旧锅底黑得出奇。
这么难缠的小孩子,当真少见。他暗自佩服,却总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把他打败,踩在脚底下,把他自带几分桀骜不屈的小嫩脸皮揉碎。
他抓住了流星锤的铁链子,手背青筋暴起。看来他得全力以赴了。
现如今,主要矛盾已从完成任务追赶小不点儿们上升为了保住颜面跟小不点儿比武了。
他喷出一口粗气,抡起千钧流星锤朝竹子疾冲过来,夹带起呼呼风声,动作却不经意间显出了一股仓惶。
他知道他不能再轻敌了,面前这个小豆丁看似瘦小羸弱,实则不简单,配上那把疑似上古神兵的剑和古怪的灵气,傻大个简直如临大敌。
竹子虽说有玄泯助战,可毕竟血战许久,外加右臂挂彩,经脉负荷几欲崩溃,肺将要炸掉,心脏跳得要燃烧……还是很累的。
不过乐观豁达的竹子转念一想,自己没缺胳膊少腿,还有上古二老加持,有望逃出生天,很好很好。
还能有机会再见柳晓霁,更好更好。
他这样想着,脸上绽开了如花般的傻笑,笑容阳光灿烂,俊秀非常。笑着笑着,大牙都要掉了,身上的伤也不疼了。
傻大个发誓再也不会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吓到了,遂脚步不停继续逼近。
等人高马大的一大块到了近前,竹子才回过神来,慌忙运转灵流,调控玄泯,附于剑刃。黑色灵气未掩住落尘刃上的精光,反而放大了它的耀眼,黑气犹如黑曜石一般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弹指一挥间,大风起兮,撩起了竹子半散的黑发,扬起了他扎高马尾的蓝色发带,从后面看,端的是潇潇洒洒。至于从正面看,他满脸血污,半边脸都青了,右臂蔫软耷拉在身侧,只有双眼精芒闪露,七分警戒,两分灵动,竟还有一分喜色。
堪称一大奇景。
一锤流星开路,虎虎生威。傻大个的绿色毒气被玄泯吞噬,只好召来火属灵气,围在流星锤的尖刺旁,虽未凝气为锋,但也增强了杀伤力。紧接着,一套行云流水威猛刚烈无孔不入的拳法纷至沓来。流星锤抛出,疾风尖啸。
“陨星千裂!”傻大个哼了一声,拳头带着破风声笼罩住竹子周身要害,拳影纷飞如同漫天星雨,却蕴含着浪漫星雨无法比拟的劲力。这一锤和一顿拳头,傻大个料竹子最多躲得过一个,毕竟,对方体力近乎透支,而他还未用大招呢。
可他始料未及,竹子竟以蛮横的实力破解了他这两个精修多年的绝技。
玄泯灵气,乃上古曜玄龙魂魄所化,玄青似墨,触者即泯。端的奇异异常,厉害异常。
乌黑灵气自宝剑蔓延出去,形成了一面玄青色的屏障,挡住了裹着金色灵气的拳头,还弹出一个圆溜溜光亮的小球,直冲比脑袋还大的流星锤而去。
竹子体内灵流翻江倒海,尽数汇聚于持剑的左臂经脉中,青筋暴起,一些娇弱的血管爆裂开来,渗出殷红鲜血,瞬间便染红了一整条袖子。
他闷哼一声,仍是毫不放松,逼着灵流飞速运转,心灵感知力空前敏锐。
憨态可掬的黑色小球与流星锤相撞,忽地炸开,黑雾迅雷不及掩耳,包裹住浑身是刺的流星锤,动作轻柔,好似一位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一般。而那流星锤也装起了孩子,懒洋洋止步不前了。玄泯陡然收紧,层层怀抱中发出了金色灵气的惨叫,嘶嘶如被人掐住七寸的毒蛇。旋即,流星锤被玄泯巨大的压力挤得爆炸,碎铁片被后者收拢,再齐齐投向傻大个。
傻大个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样子惊愕却莫名地好笑。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竹子面露笑意,一阵乏力,可他坚持站着,想看看自己危难间茅塞顿开的成果。
落尘助威道:“玄玄,好样的!”
竹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禁想起了翠院那段时光。梁稳曾经非常爱叫他“竹竹”。他思忖梁稳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可总是不能想象他褪去稚气,身长玉立宽肩细腰相貌堂堂沉稳大气的样子。他觉得那样的梁稳,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天真无邪淘气玩闹的梁稳了。
可想到自己有机会与故人相遇,他又憧憬起来。
“哎!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落尘在他脑子里嚷嚷道。
他凝神,将目光投向黑气屏障那边的大个子。
傻大个被逼到墙边,碎铁屑全部扎入了他的血肉中,鲜血淋漓,腥味扑鼻,熏的竹子一阵发晕。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靠着墙,落尘撑地,总算稳住了身形。
“哎呦,弱不禁风啊。”落尘嘀咕道。
竹子心里白了他一眼。
怎么不早出来?我都苦战那么长时间了,多不容易!你还笑我!
落尘则嘿嘿坏笑了几声:“谁叫你水平那么低?要赖也得赖你自己。”
第一个主人就是达到白级的和者王腾,要赖也得赖落尘起步太高。
竹子知道再辩解也斗不过这千年老剑精,于是不再理睬它,继续观摩傻大个的惨样。
“傻子!跑啊!还愣着干什么?看笑话呐?!”
竹子方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被追杀之人,忙不迭拔起酸麻的双腿,颤颤巍巍迟暮老人似的小步颠去了。
可还没颠出十步,他忽觉全身灵流一阵战栗,双腿急停,差点没跪在地上。幸好石道狭隘,他一伸手便够到了墙面,扶墙站稳,可双脚似乎不听使唤,执意不肯再行动。
灵流紊乱,似暴风雨肆虐的大海,惊涛骇浪,浪花滚滚,大部分涌向半残的右手。
他大吃一惊,忙探出心灵感知力。原来傻大个的绿色毒气侵入了他的经脉。灵气与灵流本为同根,故绿色毒气混入了灵流,反客为主,按傻大个心念操控起了他的灵流。
一边不可思议,竹子一边骇然。骇的是他身体不听使唤,骇的是浑身是血的傻大个正面露狰狞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完了,高兴太早,失策失策。
“不简单呀。小小年纪,竟能让我这个青级高级的乌衣社员无能为力。要不是我留了一手,那可就麻烦喽。”
竹子嘴都没法张了,惊恐地杵在冰冷的石地上,拿着落尘的左手松开,宝剑当啷啷掉在地上,声音在了无生气的石道里回响,越发显得空寂。右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灵流运转,落尘应召飞入了右手摊开的手掌心。
竹子想喊“你想干什么!!”奈何嘴巴粘住了一般死死闭着。
“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右臂肌肉收缩,小臂向内弯回,落尘耀眼的霜刃向胸口直捅过来!
竹子闭上眼,心里拼命哀求着落尘行行好别听他的。
一阵剧痛传来,从伤口处的神经漫回大脑,喉咙泛上腥甜,一口血喷薄而出。他坐在了地上,背靠墙,脑袋低垂。
他觉得自己可能昏过去了一会儿,但又醒来。剧痛仍未消减,刺得脑子发涨,落尘剑柄竖在他眼前,剑尖深埋在他小腹中,血肉模糊。
他眼睛微阖,朦胧中看见傻大个步步靠近,身上插满了流星锤的碎块,兀自邪笑着。
“剑是好剑,只可惜主人不行啊。”
傻大个伸出右手,握住了剑柄,欲将其抽出。
粗壮的胳膊映入眼帘,上面汗毛如钢刺,茂密似雨林,中央插着一枚铁片,鲜血仍汩汩冒出。铁片旁边是一个怪异的刺青,形状像一只鸟。竹子恍恍惚惚,眯着眼,感觉那刺的应该是一只乌鸦,只不过形状过于扭曲,一些墨色随着滑落的血剥离,染得殷红的血变成了暗红色。
那乌鸦是不是乌衣社的标志呀?
竹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他说不上来。
他怕是真的要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奇形怪状且艺术水平极低的刺青呢?
落尘被拔了出来,伤口却已经转为了麻木的钝痛。
不知不觉,他眼角泛红,一滴泪不听话地在眶里打转。
他不想就这样默默地死掉。
他还很年轻,还有好多未完成但想完成的事。他想救民于水火,扬和谐之道义;他想练成功夫,回翠院找禾老他老人家;他想找柳晓霁,告诉她自己喜欢她,不管金明在不在场;他想去陪陪孤独的氙,给仙灵谷添一些生气;他想开小酒馆,听各路英雄好汉畅所欲言……总之,还有好多梦想等他去实现。
他真的不想死。
他很害怕。害怕去地狱,害怕孤零零一个人永驻在这漫漫长夜,害怕这无尽的黑暗。
他从未想过自己死时的样子。无论是谁,不是想在沙场轰轰烈烈马革裹尸,受万众瞻仰名垂千古,就是想颐养天年寿终正寝,然后葬在一片花海中,抑或是埋在山清水秀垂柳青青之地,最好来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再来几个他最牵挂的人定期送花悼念。
想一想,那样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坏了。
但是至于死在古老密道里,一片狼藉,无人收尸,谁也不想吧。
可惜竹子正是这种苦命人。
他这样想着,眼帘渐渐下垂,意识陷入混沌。
在他昏迷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一个高高的人影,听到的是一句:“你比我还会偷”,和什么大块头的东西跌倒的声音。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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