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是被臭醒的。
他鼻子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怪味,有恐怖的几个月没倒的夜壶的味道,也有烂肉的恶臭味,刺入鼻孔,让竹子一激灵,一阵反胃。他睁开眼,喷了口气,试图把口鼻中的骚臭味排尽,但无济于事。竹子有什么东西扫了扫竹子的脸颊,痒痒的。竹子艰难地扭头一看,是一根稻草。这下,稻草开始搔他的鼻尖了。竹子打了个喷嚏,觉得脑后仍隐隐作痛。他倏地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来。
“这是哪?”他问道。他的嗓音略显嘶哑了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喝水的缘故。
鸦雀无声。竹子突然发现身旁有什么白白的东西。
光线很暗,竹子定睛看了好半天才发现那是一具骨架!
人的骨架!
骨架上挂着一股烂肉味,气味逼人,让竹子一阵发晕。
“呕……真的吃人啊啊啊!!”竹子一边想吐,一边惊叫了起来。
一声响鼻响起。竹子吓得想要跳起来。
所谓“想要”,是指竹子做了跳的动作,但没有跳起来。
原来竹子的手脚被绳子捆住了。
他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难耐,也许是因为上山时被拖了一路,不觉呻吟了一声。他在地上大虫子似的滚了一圈,靠着墙做起来,环顾四周。
他在一个马厩里。刚才喷响鼻的是一匹羸弱的老马,黄黄的毛,马鬃要被薅秃了。它用幽怨的大眼睛看着竹子,窗外一束火把的光映射在眼球上,火光闪动,映得马的眼睛好像在流泪。
见到竹子盯着它,老马呼噜了一声,柔软地用鼻子顶了一下少年。
竹子被他温柔的举动逗笑了。“老家伙,这里是降龙山吗?”
老马没有回答。
竹子本来也没指望老马回答他的问题。
“这儿是降龙寨。咱们都被当成食物存货了。”说话声音嘶哑低沉,是流民中带路的长者。
竹子一惊,没法站起来,但大概清楚了他的位置。流民们应该就在马厩的另外一头。那么,马厩还挺大的,以前应该有不少马。但为何现在只剩下一匹,就无从知晓了。
大楚旱灾加上饥荒,连强盗都不好过,更别提百姓了。
竹子的包袱和落尘不再身边,大概是被强盗当成什么宝贝搜去了。他想召来一些灵气弄断绳索,但这里的灵气和翠院好像不太一样,稀薄得很。竹子虽然达到了绿级——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级中的第四级,但能聚起的灵气也只有拳头大小,和先前在翠院中脑袋大小的灵气团差远了。
他试着禾老教他的凝气为锋,欲在指尖形成灵气薄刃,但他渔网一样漏洞百出的气功基础不足以支持他做到这个。
竹子的计划被彻底打破了。他只好打消用灵气或者落尘脱困的念头,在污秽不堪的马厩地板上滚来滚去,试图挣脱绳子。没想到土匪们对付他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把他捆了好几圈,成了一只肥肥大大的蛹。他扭了半天,只做到露出几根手指头。
滚累了,竹子躺在地上歇了片刻,随即又投入了脱困工程。
竹子醒来时就天色式微了,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夜空如漆似墨,黑乎乎一片,新月半隐在云层中,星星无力地乍明乍暗。
马厩四面敞开,但没有一丝风,古怪的恶臭自然也散不出去,闷呼呼地悬在马厩里,阴魂不散,简直要把笼罩其中的人熏成同类。
马厩外有几个看守,均聚着明亮的火把,但火光再盛,也照不透这墨汁似的夜。在远处看来,火把只是几个忽明忽暗的微小光点。
远处的山路上飘来几个光点,同样是火把的光。原来是两个土匪。
马厩的门被一脚踹开,火把的光洒满整间马厩。原来微弱的呼吸声这时似乎都被敛住了。
竹子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眼睛早习惯了黑暗的环境,被火把一晃,赶忙闭上眼,以防被光亮刺瞎,不过视线里还是留下了几点黑。
“咱们寨主今天心情好,准备大设宴席,咱挑两个嫩点儿的吧。”
“好嘞!”
二人在马厩里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须臾,一人从竹子对面的墙边拽出了一个少年。
“这个行吗?”
另一人显然是领头的。“不错。虽然脏了点儿,但洗洗估计挺嫩的。再挑一个,寨主说今天要用两个。”
那少年本来被强盗掳走就吓得够呛,这下被强盗拎着后襟提着,脸色苍白得吓人,蒙着一层灰,像是雪上沾泥。他哆嗦着,一声不敢出,一动不敢动。
竹子本来挺怂的,他就是回趟家,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与人打架,但他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被吃掉啊!
他沉吟片刻,心中飞速生成一个计策。妙不妙先不说,有个计策就是长进了,不像以前一怂就脑子空空,拍一下能发出敲木鱼声。
“那个,能把我也带走吗……”竹子的声音渐弱,似乎没了底气。
两个强盗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你想死啊?我们用餐可是五马分尸的。”
领头者说:“你要来?好吧,我们会欢迎的。酱料一定让您满意。”
竹子猜这人落草前是酒馆伙计。
他们手中的少年也惊疑不已,甚至忘了害怕。他瞪着晶亮的眼睛看着竹子,一脸难以置信。
竹子冲少年一挑嘴角,转头看向两个强盗,道:“谢谢谢谢,我还从没享受过这样的优待呢。”
“油嘴滑舌,真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领头者道。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剔骨尖刀,拎起竹子后襟,用刀尖抵住他的喉咙。
竹子一紧张就开始语无伦次。
“那个那个我……那个……”他最后决定不再发出滑稽的声音,遂闭了嘴。他咽了口唾沫。
“哼哼,我认为你应该在全降龙寨人面前被剖心,给寨主下酒。”
“唔……”竹子的嘴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走吧,两个凑齐了。”
强盗拎着竹子和那个少年走出了马厩,临走前还不忘锁上门。
竹子和另一个倒霉鬼少年被两个强盗拖拖拽拽,不知绕过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座山门前。山门长的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柴门,只是大了许多,简陋得很。竹子猜这年头兵荒马乱,再加上哪个城邦国都不富裕,谁也没有功夫剿匪,山门简陋如斯情有可原。
山门口站着四五个小喽啰,各自持着兵器,戒备倒是很森严。
门上写着:“第二道山门。”
字迹别有一番乡野的韵味,不加修饰,毫无新意可言,朴素至极。
有磕磕碰碰地行了不久,竹子等人过了一个更精致一些的第三道山门,然后进入了降龙寨大堂。
堂里摆着两个交椅,没有兽皮垫着,与平常家用的椅子没什么两样。
竹子莫名对降龙山土匪感到同情。
日子过成这样,也没比流民好多少啊!
交椅上坐着两个强盗头领面目极为相似,应该是孪生兄弟。其中一个样子有些眼熟,竹子依稀记得他是那个在泉水旁把他们掳走的头领。
大堂里灯火通明,但竹子发现只有中间四座灯架上有蜡油滴落的痕迹,其余都锃亮,显然平时为了省蜡烛不用。
一旁的墙角里放着一堆杂物,其中赫然躺着竹子的落尘还有他的包袱。竹子心中一凛。
几案上摆着几个空盘子,盛着几枚可怜巴巴的野果,都皱得比耄耋老人还沧桑。
生活拮据至此,还比不得竹子呢。
竹子同情心更盛,但他旁边的少年却抖得厉害。
“王三,那个穿得干净点的小孩是我要留着的,你怎么把他拿来吃了?”
面熟的头领皱皱眉问道。
王三听了,犹豫了一下。他还真没见过头领留人。
“呃,二头领,那我再去拿一个——”
“不必了。”大头领伸手制止道。“我正好想问问他的家世。”
王三和他身旁的小喽啰垂手退到了一边。
“拿十斤好酒,预备好酒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犒劳兄弟们。咱们马上就要赚一笔了。”
旁边的少年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双腿直打颤,站都站不稳了。
“哥哥,救救我……”他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连蚊子听了都要耻笑一番。
竹子的表现与少年截然不同,他头微微昂起,平静地说道:“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的身世,我是孤儿。让你们失望了。”语气中一丝讥讽若隐若现。
众强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说谎!小子别嘴硬,不然我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二头领有些沉不住气了,跳起来指着竹子的鼻子质问了起来。“快说!”
竹子本来想装作无奈地摊摊手耸耸肩,摆出一脸无辜,但双手被缚行动受限,只能耸肩加无辜脸。“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把我吃了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这可不是流民能穿的吧。”大头领应该是二头领的哥哥,他较为狡猾。
“非也非也。”竹子摇头晃脑。“我刚开始当流民,衣服还没来得及脏呢。不然我为什么会和一帮流民在一起?”
“你有问题。”大头领眯起眼。“你不会是哪个王府的小少爷吧。”
“这怎么可能?我要是少爷,你就成皇帝了!”
“你……!好嘛,把那口铁锅抬上来!”
几个赤膊汉子抬着一个巨大的锅来到了厅堂,铛的一声放下,整个大堂都为之一颤。那锅足足能放下一个成年人,也能放下两个瘦一些的少年。
“哎……爱、爱炖炖,爱煮煮,多加点料,蒸的味道可能更好。”竹子看见大锅,心里一阵慌乱,但为了脱险,表面上还是满不在乎。
“对了,把绳子解下来,不然会有股怪味。”
“加水,生火!”
几人从井里打水将锅灌满,随即麻利娴熟地在大锅之下的土灶里生起了熊熊大火。
不一会儿,水沸腾了。竹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计划不成,他就要成为一锅烂肉了!!!心脏咚咚地跳,血液似乎也要随锅中水沸腾了。
“快解绳子呀!!!”竹子心里急道。
几个小喽啰过来给竹子和旁边的少年胡乱擦了一通,粗糙的麻布刮得竹子的脸生疼,但半个月积攒的灰尘总算是除去了。
“先下哪个?”
旁边的少年抖了抖,紧张得要晕过去。他被擦净以后,竹子看清了他的脸。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比竹子小了一点,瘦瘦的。他脸蛋瘦削,五官其实满赏心悦目的,但因为害怕而失去血色,脸色惨白。
一晃间,竹子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个小一点的吧,先吓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
几个小喽啰解开少年的绳索。少年一下子跪了下来。
“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呜呜……”
“哎,还是我先来吧。”竹子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好像积极举手能得到糖似的。
“莫不是有鬼?”强盗们不解其意,纷纷呢用目光征求两位头领的意见。
“哈哈哈!我们啮骨双煞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爱找死的人呢!好,你第一个下锅,我倒要尝尝勇士是什么滋味。”
少年如获大赦,用更加惊奇的眼光崇拜地望着竹子,仿佛信徒看见天神本尊一般。
“那犹豫什么?快解绳子啊!”竹子道。
他暗暗调动百会穴的灵流流至手臂,聚集灵气,汇于掌心。他的灵气不纯洁没关系,只要能帮他威慑住强盗,腾出时间拿落尘再救少年救一帮流民就好。
计划捋了一遍,竹子方觉任务艰巨。不过事已至此,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以现在形式看来,竹子不反抗就得被吃了。陪着他的还有身旁的少年,或许几天后还有马厩里剩下的百姓。
一人开始解开竹子身上的绳子,另一人则警惕地拿刀对着竹子,以防他逃跑。
竹子用心灵感知力大概探查了一番。啮骨双煞实力大约黄级,小喽啰们最厉害的也就橙级,还有几个零级的,不足为惧。但棘手的是,竹子还要救手无寸铁没修炼功底的流民。他自己要逃离准没问题,但是要是护着这累赘的二十多人结果会怎样就不好说了。
“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竹子充耳不闻,不做理会。
“李四,先别解。”
大头领机警的很,一下子看出了竹子的企图。
竹子的计划再次被打破。他脑中飞速运转,忽略了强盗们的质问。
“先抛出灵气炸弹,然后让旁边那个解绳子吧!”
他忽然背朝两个头领,用手指在背后一弹,抛出灵气炸弹。
炸弹在两个强盗面前炸开,杂色灵气飞溅,有的炽热似沸水,有的寒冷如冰块,还有温乎乎的,纯属添乱子。
众人惊慌间,竹子又临时攒了一个炸弹,威力比刚才那个更大,投入了沸水翻腾的大锅里。说时迟那时快,竹子用缚在背后的双手抓住惊慌失措木偶人一般的少年,把他拉向了安全一些的墙角。
霎时间,大锅里滚水四溅,火山爆发般爆炸了。铁锅粗制滥造,一炸就碎,滚烫的铁片混杂着沸水如漫天花雨,冲向半空,再劈头盖脸向四周的人砸去。
竹子和少年跑得虽然比较及时,但还是殃及池鱼,被开水和铁渣子烫的龇牙咧嘴。竹子急匆匆地让吓得蜷缩在角落的少年把落尘拿起来,拔剑割绳子。少年却傻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竹子。
“快动啊啊啊!!!再不动咱们都要完蛋了!!!”竹子尖叫道。
少年怔了怔,手忙脚乱地拔出落尘,手不停地颤抖,好半天才割断绳索。
竹子手脚重获自由,虽然有些麻木,但无伤大雅。他绰起落尘,捡起包袱一甩背在肩上,右手持剑,左手拉住少年手腕,施展轻功一溜烟窜到了关押流民的马厩。
山门和马厩的看守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黑影闪过,无声无息。他们揉揉眼睛,以为是摇曳的火光产生的幻觉。
竹子估计大堂里的混乱得有一会才能平息,强盗目前无暇顾及他们。
他一脚踢开马厩的门,飞身入内,吩咐少年一起解绳子,然后开始了营救行动。
少年已经脱离了呆傻状态。他脸色依然苍白,好在他手脚更麻利了,很快就将所有流民都放了出来。
马厩的看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竹子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立即觉得不妙,大叫“你们快跑,我断后!”,随即执剑迎了上去。
流民懵懵懂懂,跟随少年潜入了山林里,眼里迷茫犹存。
竹子挡在追兵前,摆开架势,捏了个剑诀。他想象自己在与禾老的紫沁之(禾老灵气化实出来训练竹子武功用的人偶)对打,努力平静下心态,全力迎敌。
“你们站住!!!”
看守显然是叫了一帮强盗来围堵。二十多人如猛兽般扑了上来,渐渐有包围之势。竹子不等他们摆好阵势,当机立断挺剑而上。落尘常年灰蒙蒙的,这时锋利的剑刃却透出了一丝丝光泽,反射着火把橙黄色的光,如一条金线,在竹子颇为不赖的剑法加持下,金光舞动,晃得追兵眼花缭乱。竹子趁机攒了几个灵气炸弹,扔暗器一样嗖嗖嗖甩了出去,正中最前面几个强盗的面门。顿时,在那几人脸上炸开了花,血肉模糊。几人暴退,大声尖叫。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疼死老子了啊啊啊——”
慌乱间,强盗内部乱了阵脚,前面回退的人踩了后面人的脚,后面人急着上前追逃走的难民撞倒了前面的人。混乱一片。
“大家保持冷静!冷静!听见没有!”
竹子趁乱赶忙循着难民逃走的路线撤退,但转念一想,自己若从这个方向走,追兵一定会追来,这样反倒把强盗引来了,得不偿失。
竹子想了想,一咬牙决定帮人帮到底,转回来,从另一条山路跑去。
“等等我!”他为引开追兵故意大喊道。
强盗不是韬略家,应该不会考虑这么多。
果不其然,一帮强盗踏着轰隆隆的脚步声追竹子去了。
竹子没有跑太快,怕强盗跟丢了再去找难民麻烦。他边跑边悄悄回头看,保证追兵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头扎进了树林里,用落尘砍削着纷乱的枝叶。
忽然他察觉到强盗不再追了。他转身一看,强盗们在他身后围城了一圈,领头的大头领狰狞地笑着。
“小子,你身后就是悬崖,你要是再往后退就要粉身碎骨了。我看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吧。”
竹子觉得一阵凉风吹来,脖颈处凉飕飕的。风过,他身后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响。看来大头领所说不假,竹子身后果真是临万丈深渊的断崖!
竹子心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冲破他的胸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快想对策!脑子你快转起来啊!!”竹子心里惊呼。他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那个那个……大王饶命啊……”
竹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后面的草塌了下去。竹子踩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在山谷里回响,本音与回音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好似有几十人在同时呐喊。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渐渐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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