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子死定了。”啮骨双煞的老大沉默良久才说道。
“这悬崖其实不是很高,他没准还活着,要不要派人去搜?”手下问道。
“不必了。山势凶险,没有食物,他没摔死也得饿死。而且更重要的是去把那些难民抓回来。”
“是!”小喽啰应声,四散开来寻找难民。
“大多数难民应该聚集在冰镜泉,你们去那里找吧。”
小喽啰们结成一队,朝冰镜泉走去了,身影消散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只有火把的亮光还星星般地闪动着。
天色渐渐发亮。一轮血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鱼肚白的天际的陪衬下显得越发凄凉了。那是灾难中的太阳,虽然有着太阳照明的特性,但冷酷无情,让人虽然身处炽热光芒中仍心生寒意。
降龙山的断崖壁上生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树,树干像一条痛苦的蛇,扭曲得不成样子,树叶稀疏,在凛冽山风的吹动下瑟瑟发抖,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这颗怪异的大树上挂着一个人,衣衫破烂,黑发凌乱,在风中六神无主地摆动着,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那人是个少年,不到十五,双眼紧闭,面容俊秀却毫无血色。
那布娃娃似的挂在树上的人正是竹子。
悬崖不低,掉下去轻则断骨,重则身亡。像竹子这样的真是命大,不但哪都没折,就是擦破了点皮,还逃过强盗的追击,在树上安稳地睡了一觉。
天刚亮时,竹子醒来了。他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腰痛腿痛胳膊痛脖子痛,浑身上下没有哪处舒服。他呻吟一声,睁开了眼。
第一眼瞅见高耸的山崖可吓了竹子一大跳。竹子没跳起来,刚才发现自己悬空挂在树上。轻微的动作令树枝摇晃不止,沙沙作响,仿佛对竹子的不安分十分不满意。
竹子立刻不敢轻举妄动。他没敢往下看,因为他怕自己看到的会是雾气缭绕的万丈深渊。
他的衣服已经碎得像渔网,树枝摇曳,嗤啦一声,支离的布条又撕裂了几寸。竹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不对,是破布条,就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彻彻底底干净漂亮地裂了。
竹子第二次掉下了悬崖。
他惊呼一声,低头往下一看,迎面而来的是布满石块的地面。
喀一声脆响,竹子左脚先及地,脚腕受不住他全身的重量和掉下来时加速度造成的冲击力,应声折断。
竹子大叫一声,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倒了地面上,脸颊在尖锐的石头上刮出一道血痕,血殷红了灰白的石头。
他躺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努力不让自己再尖叫出来,以防引人注意。他的脚腕应该是折了,弯成了奇怪的角度,突兀地搁在一边。伤处一阵剧痛放射状涌上小腿,竹子脑子里被疼痛搅得一团浆糊,眼前一阵发黑,龇牙咧嘴地躺着一动不动,啥也不想,也顾不上四周是否有搜寻的强盗了。
过了半天,脚腕才不那么疼了,不过仍时不时传来麻木的钝痛。竹子勉强用酸疼的胳膊支撑着坐起来,打量着四周环境。
他在一个山谷底,两边是悬崖绝壁,高耸入云,偶尔有过路的乌鸦飞过,嘎嘎叫着。竹子真没想到降龙山竟这样高,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多亏了那颗异军突起的古树勾住了他的衣服,不然他早就摔成一坨肉泥了。
竹子暗叹自己的幸运。摔折脚腕和粉身碎骨相比起来已经无比温和了。
他扒在旁边一块嶙峋的怪石上站起来,牵动到伤口,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要怎么出去呢?
他上山时是被人打晕了拖上来的,不知道路;他与难民失散,就算出了降龙山也没法去南安国;再加上这掉链子的脚腕,他现在连走路都不一定能走。
竹子扶着怪石试探地走了一步。
真的很疼。
他干脆提起受伤的那条腿,单腿蹦了几步。凑合吧。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竹子看过人包扎伤口,大概了解包扎步骤。他跳着四处搜索,弄了几根干的不能再干的树棍——貌似是他摔下来时古树掉的树枝。
竹子没带绷带或者绳子,只好将就将就,从已经破烂不堪的外衣上撕下一段布条。
还好,包袱里的瓷瓶子结实的很没碎。竹子挑了合适的药品。
万事俱备,接下来就看竹子的正骨手艺了。
竹子坐下来,右腿平放,把左腿弯起来,膝盖顶着胸膛,脚不着地。他摸了摸弯成诡异弧度的脚腕,触到了断骨的裂处。
空谷里光秃秃,谷上方露着一线天空,隐隐有白云悠悠。
竹子现在静下心来。空谷鸦雀无声,不远处似乎有泉水泠泠。
是那冰镜泉的泉水吗?如果有泉水,就八成有人!
果不其然,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竹子竖起耳朵听,依稀听到了一点只言片语。
“唉,这次捡了条命,真是万幸啊!”
“多亏了那个小神医……”
竹子一下子无语了。神医?他们还记着这事啊!
“对了,他哪去了?”
“不知道啊……”“咱们要么找找他?”
“那些强盗那么凶残,他多半是……唉。”
“还有,咱们急着赶路去南安国,恐怕没时间找他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竹子无生还希望,声音逐渐远去。
竹子的正骨技术着实不怎么样,他对准,向里一推,咔一声。竹子脚腕又开始疼了起来,他疼得几乎要昏过去。眼前清亮后,他发现脚腕还是没正过去,依然拐着弯,只是方向相反。
他听难民要走,急忙大喊求助。嗓音嘶哑,声音很小。这么小的声音,有人能听见吗?
一阵清亮的说话声飘来,紧接着是又一阵喧闹。竹子仔细辨别他们说的话,可是声音太杂乱,根本分辨不清。竹子瘫在石头上,无力地闭上眼。他们多半不会来救他了。
“出师不利啊……我的运气怎么变坏了?刚下山没满一个月就要死了。”
嘈杂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竹子听着这白色噪音,居然睡着了。
他被人摇醒了。睁开眼,一个清秀的少年映入眼帘。
“你醒了!”
“你是……”竹子认出了少年。他就是差点被强盗炖了的那个。
少年突然张开了嘴,眼睛瞪的大大的。
“你是那个给我馒头吃的那个哥哥!”
竹子突然想起来了。怪不得他看起来那么眼熟!
在竹子未进入翠院时,曾经救济过一个小孩。
那天他被主人打了一顿,拿着少得可怜的工钱逃出了主人家。他买了几个馒头,准备换一个城镇打工。他跟着一队难民,其中就有这个少年,当时才七八岁。
他避开难民,坐在树下歇凉,一边啃馒头。啃到一半,正出神间,他的馒头被抢了。竹子站起来一看,抢馒头的是一个难民小孩,正可怜巴巴地躲在树丛后面窥伺他。见竹子转头看他,小孩立刻躲了起来。
竹子的午饭被打搅了,自然要把剩下的馒头拿回来。幸好抢他的人不是成年人,不然他可不能将馒头抢回来。
他逼近小孩,故意装得气势汹汹。小孩比他小了几岁,架子也没他大,脸上有好几处淤青,瘦骨伶仃,窝在树丛里吓得不敢动。
竹子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面无表情道:“把馒头还给我。”他想伸出手,但手指抖了抖,没伸出去。
因为他看见了小孩乞怜的眼神,好像他好几天没吃饭了。
小孩抖了抖,嘴角抽搐,眼泪汪汪。
竹子起身离开了。
刚走,竹子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见小孩仍在那里啃馒头,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一个馒头。
“呐,这是我多的,吃不了,扔了浪费,给你吧。”
小孩停下咀嚼,抬头用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小声问:“哥哥,你真的吃不了吗?”
竹子莞尔不答,转身离开了。
他那么说话有点像大手大脚的公子哥,不过好在除了那小孩以外没人听见,不然其他难民就要堵在他那里要吃的了。
回到现实,竹子道:“你变化很大。”
少年笑了笑,露出来整齐的牙齿。
“哥哥,你受伤了。我会正骨。”
说罢,他伸出手,把住竹子的脚腕,利落的一下,便将扭得惨不忍睹的脚腕正了回来。
竹子紧紧咬住嘴唇,闷哼了一声。
“哥哥,对不起,我手艺不精……”少年道了声歉。“你还疼吗?”
竹子不疼了。“你别道歉呀,还得我感谢你呢。”
“哥哥救了我,帮这点小忙是应该的。”
小忙?竹子差点就因为这个脚腕想呆在这里饿死解千愁了。
“哥哥,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好几次了。你、你以后有什么事,我都能帮你。”
“不客气。你这次救了我,以前的事情,都抵消了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就是说,我以后可以一直追随你,死心塌地,一生一世。”
竹子怅然,不知该说什么。
有时候,永远的追随者不是因为一件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而去追随你的,有时,他们只是为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少年帮竹子包扎好伤口,扶他站起来。“哥哥,咱们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竹子却没动。“两面之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道:“我姓谢,单名蓁。哥哥叫我阿蓁吧。”他面向竹子。“试问哥哥叫什么?”
“叫我竹子就好了。”竹子莞尔一笑。
“阿竹哥哥——”
竹子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得更灿烂了。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这个称呼有些新颖罢了。”竹子摆摆手。
“那我还是叫你‘哥哥’吧。那什么,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该抢你那个馒头……”
竹子一怔。“算啦算啦,往事不堪回首,不说这个了。咱们走。”他揽住谢蓁肩膀。谢蓁充当了他的拐棍,尽职尽责,帮竹子避开了凸凹不平的地方。
谢蓁轻轻道了一句:“哥哥,那时,你不是真的吃不下那个馒头吧。”
竹子莞尔,呼出一口气,仍是说:“不提了。”
竹子嘴上说不说往事,但心里却填满了回忆的画面,不想时便安安静静地潜伏在心灵深处,一旦打开闸门就会如山洪暴发,一发而不可收拾。
最早涌现的是一群阴魂不散的黑衣人,紧追竹子母子俩不舍。母亲把竹子藏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然后竹子就听着母亲在外面求饶的声音,心如刀绞,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右肩膀上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怪异符文刺青。
第二个画面是一座宽敞的庭院。青石板被烈日炎阳烤得炽热如火,上面血迹斑斑。他仍是个孩童,跪在滚烫的地上,双膝磨破,渗出殷红。主人的喝骂在耳边回响,震得他脑子发晕。一个盘子打碎在地,里头盛着的豌豆黄洒了出来,碾碎了,被骄阳二次加工,黄黄的一片。他就这么怔怔地凝视着自己闯下的祸,一语不发,嘴唇咬得要出血。他跪了一整天。直到日薄西山,太阳才渐渐收敛起光芒。
一个个一言难尽的画面闪过眼前,开始稍慢,竹子尚能看清,后来就越闪越快,只能模糊地看出几张人脸,或熟悉,或陌生。不同的画面带来不同的情感,令竹子心绪翻涌,体内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
往事果真不堪回首。
谢蓁看出了竹子的不适,停下脚步,道:“哥哥,咱们歇会儿吧。”
竹子尽力将这些纷乱的画面从脑海中清除掉,但似乎没什么效果。他们还没走到泉水呢,按时休息也不能走几步就歇呀。
“无事,到了冰镜泉再说。”竹子强忍下呕吐的**。一是因为怕谢蓁担心,二是因为自己肚子里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吐出来了更饿。
两人磨磨蹭蹭千挪万挪来到了冰镜泉。那里有人迹,很新。
“这些人真是的!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
竹子虚弱地坐下,对谢蓁摇摇头道:“阿蓁,算了——”
“算了吧”的“吧”还没出口,谢蓁就气愤地跳起来,打断竹子的话道:“不行,我去把他们叫回来。哥哥你在此地不要动。”话音未落便顺着足迹冲了出去。
竹子负伤,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只好再次摇摇头,捧起几口水喝下,彻底躺平等谢蓁回来。
竹子快睡着了,谢蓁才领着一大帮难民回来。
竹子被吵闹声惊醒,茫然地看了看围成一圈的人。
谢蓁还真把他们叫回来了。
有两把刷子。至少他的游说功夫炉火纯青。
“哎呀!刚才那群蛇真是太吓人了!”
“这儿怎么那么多毒蛇呀!”
“……我说呀,一定是那个晦气的小孩干的……”
“没准真是他!上次他跟咱们被一个恶霸欺负,那个恶霸后来据说被蛇咬了……”
“呀这不是小神医吗?”
“小兄弟,你怎么啦?”
“我?我……呃……没啥事啊!”
“对呀,人家是神医,怎么会有事呢?”
竹子听到这里连耳根都红了。
他们怎么还记得神医这回事啊!!!
“看见了吧,哥哥根本就没死,你们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关心!”是谢蓁。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再说了,情况那么凶险,他能活简直是奇迹,我们哪能想到他运气那么好啊。”
几个难民七嘴八舌给自己辩解,剩下除了觉得自己无权发言的,就是极少数良心有愧的人了。
竹子生喜清净,不爱听这些人有理没理地聒噪,遂插了一嘴说:“大家不要争了,反正我都回来了,不必计较这么多。”
话虽这么讲,竹子心里终究是不乐意。这是他第无数次体会到人情的冷漠,但是他对于这些世态炎凉似乎从来都不会适应。每次经历这样的事,心上的疤都会被撕裂,留下又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
“见着见着就习惯了,以后应该越打越抗造。这是实现终极目标的必经之路,我得赶快适应呀。”竹子苦中作乐惯了,至今已有近九年经验,熟稔得很。哪怕是黄连一样的苦,他都能或多或少砸吧出一点甜味来。
“对了,那蛇群是怎么回事?”竹子问。
“我们走到半路,你那个小弟弟就拦着我们说要回去找你,我们本来,呃,急着赶路……就、就没答应,但前面突然冒出一堆蛇,我们只能退到这里来,正巧看见你。你说奇不奇?”
竹子也觉得心里奇怪。
“那有人受伤吗?”
人群里几个带头的人举起手来。
“他们站的靠前,不小心被咬了。”一人解释道。
“神医,您宽宏大量,妙手回春,请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吧!”
“我们也就是急着回家探亲啊!您理解理解……”
谢蓁冷笑道:“人家的命就没你们的命值钱?哥哥还救了你们的命呢,在我看来呀,你们这些人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被蛇咬的几人忙低头认错求解药。
谢蓁叉着腰,怒气冲冲,仍在发泄。
竹子扯了扯谢蓁的衣袖。“阿蓁,别吵了,原谅他们吧,他们不是故意抛下我的。”
随即他又一笑。“我这个当事人都原谅他们了,你还不能原谅?”
“但是——”
“哎,那些蛇真是你放的吗?”竹子小声问道。
谢蓁无视了他的问题,扶起他,道:“哥哥咱们走,别理他们。”
中毒之人涌上来拉住竹子,乞求竹子开恩赐药。谢蓁一把拍开他们脏兮兮的手,叫道:“别弄脏了哥哥的衣服!”
竹子冲他摇摇头,停下脚步。他从包袱里取出一罐柳晓霁独门秘制的解毒丸,给每个如获甘霖的中毒之人倒了一粒。
感谢声中,竹子看见了几天前求他治孙子的病的老奶奶。
她靠近竹子,眼里噙满泪水,道:“神医少侠,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孙子的病好了!”
竹子努力试图压下上涌的血色,挤出一丝微笑,道:“呃,不客气,都是应该的……”
竹子被难民的举动扎了心,不想与之同行,于是跟谢蓁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众人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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