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府了?有一堆兵?什么情况?”
竹子来不及也有心无力集结一帮囚犯,只得拉住富郎中,猫咪似的窜上了一片没着火的屋檐,趴着向下窥伺。
梁府大院有好几进,具体有多少竹子没数,总之很大。他们所在的是一处偏院,距离外墙很近。居高而望,竹子方才发现整个梁府真的没几个人了。刚才喊叫的那些丫鬟婆子大都是剩下的累赘,府中家眷和精壮侍卫都没了踪影。外墙外边围满了黑甲武士,铠甲边缘呈红色,形似火焰。包围圈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飞不过”,因为梁府上空笼罩在一张巨大的灵气网下,大网上的经线纬线有胳膊粗细,每条均由一个黑甲武士操纵。
竹子隐隐感觉这些黑甲武士的实力与他自己不相上下,心中不由得惊悚万分。他自己,少说也是绿级吧。这还没算上这些天在死牢里修炼时增长的实力呢。
说到在死牢里待的时间,竹子现在才注意到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冷风飒飒,颇为刺骨。每呼一口气,面前就袅袅升腾起一团团的白雾。
深冬。
可竹子还穿着夏季的衣服呢。还好有囚犯暴民点的火,不然竹子可真要成冰棍儿了。尽管有如此火势冲天的现成烤火盆,竹子还是冷得直打哆嗦,牙齿打战都要打碎了。
富郎中也没好到哪去。
“小弟弟,嘶……冻死我了!你看咱们先去找几件衣服穿穿吧。”
竹子置若罔闻,尤自专心地打着哆嗦,目不转睛地盯着灵气巨网和操控者黑甲武士,寻找着突破口。
这边还着火呢,外边的那一帮人也不知道图谋着什么,两面夹击,还有功夫找衣服?
府外一名黑甲武士向前踏了一步,沉声道:“简乡梁氏,大楚名相梁卫梁族血亲,很了不起吗?梁昊,你要是不想让这里血流漂杵,就赶快滚出来!”
那人霸气十足地一拔背上黑黝黝的长刀,刷地抽出,刀尖幽光闪闪,直指梁府。
等了半天,毫无反应,只有慌乱声一片。
一名手下道:“大人,要杀进去吗?”
他的上司一摆手。
“不必,给他们一点时间出来受降。”嘴角阴毒地上挑。“百息之后,若无人出,则动手。”
“是!”
“小弟弟,你不去,我自己去找了啊。”富郎中被危机感压迫得没了脑子,转过去跳下了屋檐,却听咚地一声巨响,随即传来了他的惨叫。叫声凄厉直入云霄。
“哎呦我的妈呀——脚脖子折了!要了我的老命了哎呦!”
竹子回头看了一眼,叹息道:“富哥,你真的连跳屋檐都不会吗?好了别叫了,一会儿外面那堆人都叫你喊进来了。”
他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地,衣角却被贪婪的灼焰撩到了。
他想召来水属灵气扑灭火焰,却觉灵流徒劳无用。原来是灵气巨网将这片地域的灵气全部抽走了。
竹子只得拼了两手上的油皮,慌里慌张地拍灭火焰。
“富哥,没事吧?”他搀起兀自在那里呻吟不止的富郎中,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哎呦,小弟弟,咱们怎么出去呀?”富哥不再想衣服的事了,哭丧着脸,问道。
怎么出去呢?
“要不咱们去跟那些兵说说?咱们不是梁府的人啊,我看他们也就是冲着梁府的人来的。”富郎中提议。
竹子摇摇头。
这些人就是想杀得梁府鸡犬不留,管你是不是梁府中人,只要在府里,就默认是。
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杀梁家人,竹子就无从知晓了。
“咱们可能得硬闯了。百息之时马上就要到了。”竹子抿了抿嘴唇。这着实困难。富郎中没修炼过,不能当帮手反倒成了累赘,但竹子也不好意思丢下这有几个月交情的狱友。如果落尘在手,或许有一丝机会,但是……问题是落尘不在呀。
“落尘,你在哪呀……落尘!”
竹子转低喃为高叫。因为他突然想起落尘已经认他为主了。一把宝剑,若感应到主人召唤,便会瞬间而至,除非有什么东西阻隔了它——而且是它应付不了的东西。
唉!他一拍脑袋。怎么不早点想起这事儿?要不就不用白受这个把月苦了!
果不其然。院外黑甲兵中突然乱了起来。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它正朝咱们飞过来!”
“小心——”
“哎!!”
几人被“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砸中,灵气没控好,巨网短暂地出现了几个漏洞。
落尘迅雷不及掩耳飞入竹子手中。竹子心头一喜,拔出尘封的落尘,扫了一眼剑刃。
锋利如旧,蒙灰如旧,但熟悉如旧。
“快,跟紧我!”
竹子一个箭步,拉起富郎中,纵身跳上围墙,向梁府外面跳去。
火光闪动中,两个黑影被扭曲、拉长,脱离了尖叫声和囚犯的喧闹声,消失在了围墙外面。
那一堆囚犯暂时顾不得了,小命要紧。竹子这样想着,降落在地,左手护住累赘的一坨,右手拔剑出鞘,摆开架势。
他瞅准机会,趁灵气巨网没完全愈合,冲着最薄弱处飞奔去。
到了近处,竹子才发现操控灵气巨网的那一圈人里面还有一圈持兵器的黑甲武士。里面那层显然是防御用的。但为什么他们要防里面的人而不是外面的人?是因为外面之人都是与他们一伙的,还是他们尽在掌控之中?
如果是后者的话……竹子想了想,不由得后背一阵发凉。
谢蓁还在简乡吗?他怎么样了?
刚才自屋檐而望,火光闪动黑影摇曳,再加上黑甲武士乌压压一片,竹子根本就看不清楚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既然眼瞎,那就要付眼瞎的责任。
竹子暗骂一声眼睛的不厚道,提剑相迎。
富郎中在一边打着哆嗦战战兢兢问道“那、那个……小、小弟弟,咱们真、真要打呀?”
竹子直接无视了他。
心灵感知力散出,竹子仔细视察了一番面对之人的实力。还好,运气不算太糟,里圈武士实力比他略低一筹,不及外圈操控灵气巨网之人。
竹子略松了口气。
“什么人!站住!”几名武士尚要阻拦,竹子已经拎着富郎中的腰带,挺剑上前。
落尘的剑刃不亮,舞动起来无丝毫反光,在夜色之中迅捷又不可测。
落尘如毒蛇出洞,狠利绵延。宝剑霜刃与凡铁相撞,有如切豆腐,一点火星都没有迸出。
“好落尘!”竹子心中暗赞。
先前所练剑法有些生疏,使用起来时不时涩滞,但落尘在手,平添威力。
剑影朦胧,刀枪剑戟齐上亦不逊色。叮叮咣咣间竹子的身影左右闪避,还提着一个富郎中,晃里晃荡的。后者被刀剑气吓得不敢出声,乖乖地当一个布娃娃。
眼看着更多武士涌了上来,竹子头上直冒冷汗。这样下去,总会把他耗死的!
他百会灵流源源流出,聚于右手手心,极力争夺剩余的不多的灵气。
一开始,无甚灵气涌来。但落尘的锋刃却倏地闪现出一抹雪亮。随之而来的是肉眼可见的丝丝黑气,附于剑刃上,邪气十足又诡谲飘逸。
竹子讶异不已,但无暇考虑其异因,提着布娃娃翩然猛攻。步伐流畅起来,落尘剑鸣嗡嗡,衣袖飘拂,飘渺有鸿影之意。黑气刃所向披靡,攻守进退皆掌控于心。顿时,落尘的威力更上一层楼。
黑甲武士没想到竹子还能爆发出无敌如斯之神力,猝不及防,纷纷举起双臂格挡凌厉的黑气。可是这黑气丝毫不亚于落尘的霜刃,削铁都如泥,何况血肉之躯呢?
霎时间,血溅满天,青石板映猩红,刺眼无比。这是竹子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以血祭剑。
落尘满意地嗡鸣两声,刃上一缕细细的雪光愈发明亮,衬得血光好似银朱碎石,晶亮一片。
一批黑甲武士倒下,另一批尚未顶替代之,竹子就拎着富郎中一个箭步跑向了灵气巨网薄弱处。
巨网的破口已经快要修补好了,仅剩最后一条灵气纤维未归位。
竹子知道如果此条归位巨网成型,则先前的所有努力将会白费了。于是,他举剑向那条灵气纤维砍劈过去!
嗤一声,那条纤维应声而断,黑气剑风扫过周围纤维,也造成了不小的破坏。
竹子没想到剑,不对,是灵气削灵气也会发出声音。他嘴角不由自主上扬,一声大笑扶摇直上,冲破苍穹。
“吾去也!”
他飞身一跃,撞破灵气巨网,带着富郎中逃之夭夭。
大街上全是血。红得鲜艳,红得触目惊心。
竹子边跑还边纳闷。他也不至于把整条大街,甚至整个简乡城弄成这般血淋淋的模样啊!
富郎中靠在他背上,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死、死人!”
竹子猛地转过头去,冲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真!一幢小楼半掩的门缝中间露出了一只手臂,手指紧紧蜷曲着,似乎生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其旁亦是如此,血迹斑斑的白墙上靠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胸口有一道狰狞骇人的剑伤。还有蔡氏纸厂前、韦编书局旁,甚至物华居楼上,横尸遍地,满目狼藉。所经之处唯有鲜血、尸体以及狼藉一片。全城,空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得到如此的惩罚!”竹子心中怒吼。“仅仅是为了一个梁家?那些兵到底是谁指派的?竟如此心狠手辣!”
身后追兵紧追不舍,还接二连三地响起惨叫声。
黑甲兵入府了,正在屠杀死牢囚犯和侍卫鬟婆。
竹子又恨又怕。恨的是黑甲兵的残忍无道,怕的是自己将要命丧黄泉。
但是眼下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全,竹子故暂且将恨之情压下,储存起来来日再用,加快逃跑速度。
烟尘茫茫,被鲜血打湿,泥泞一摊;所经之处尽惨不忍睹,竹子不敢直视。
竹子耳边突然传来嗖嗖的风声。他伸手向后一抓,抓住了一支铁箭,长而尖锐。箭头之处泛着幽幽青芒,似是有剧毒。
“好险……”竹子刚要松一口气,却听更多的嗖嗖声传来,铺天盖地的箭雨飙射而至。
“……妈呀!”
竹子再次拔出落尘,叮叮咣咣一阵敲打,把铁箭尽数打落。但手臂被箭上的力道震得隐隐发麻,气息也渐渐紊乱——此乃习武之大忌,一则自乱阵脚,二则有伤身体。
“不行,太多了!有没有盾?”
竹子看了看背上的富郎中,将他挡在身后,随手从一个破房子里拆了个门板挡在身前。
铁箭射入门板力道仍不减,箭头深深没入木头中,再从另外一面穿透过来,几支箭差点扎到竹子。
“小、小弟弟,你先别管我了……快跑吧!”富郎中缓过神来,张了半天嘴,终于找回了声音,颤声说到。
“不行,跟紧我!你能走吗?我背不了你了!”
富郎中毕竟还是怕死之人,刚才那一声也不知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毕生勇气。
“那、那我试试……”他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走了几步。
“别离开保护范围!”竹子刚要大叫,只听富郎中杀猪一样一声尖叫。原来是他肩膀上中箭了。
“完蛋了!箭上有毒!”竹子再次暗骂一声,还是怪自己没及时提醒。
“走!”他背起富郎中,边踉踉跄跄地前行,边用刺猬似的门板挡箭。
鉴于竹子刚才的惊人实力,这时竟无人敢上前与之敌对。谁都怕死,黑甲兵同样怕在竹子的诡异长剑下身首异处。
就这样挨挨蹭蹭出了简乡城。
原本一团祥和的田野麦场如今却烽烟四起。田埂焦黑,被狰狞的火舌撩得遍体鳞伤。
竹子一边啧啧叹息一边继续用飞毛腿保命。可再充沛的体力终究有耗尽之时,竹子跑着跑着,就呼哧带喘起来,干燥寒冷的风小刀似的刮着嗓子,每一次吸气都生疼;嘴里也泛上了血味,腥甜腥甜的;双腿也似灌了铅似的。富郎中趴在他的背上,眼迷茫忽而变得凄凉,随之,一抹狠戾闪过。他在背后忽然说道:“小弟弟,谢谢你救了我。”
“不……不客气。”竹子气喘吁吁。
“我有一件宝物……送与你……就算是对你的答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祖传……无价……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梁昊就是为了它……谢谢缘分……让你我相见。”
竹子道:“别放弃,我一定会找到解药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不知从哪来的底气,只是这么喊道。也许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放弃。
“不……无法。别了。”富郎中凄厉地笑了起来。
竹子接过玉佩。凉凉的,润润的,配着流苏,煞是可爱。可惜它使一个人家破人亡。
正分神间,竹子突然觉得左肩上一阵剧痛。一支带着血的铁箭深入血肉。
“你……!为什么?”
竹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富郎中,乌黑的眼里满是受伤。
“对、对不起……一个人死,太孤单……”罪魁祸首慢慢垂下了头,再也不动。
竹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富郎中的尸体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他救过的人,想要杀他!
这姑且不说,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心救富郎中,却要被他反捅一刀?为什么他要解陶小夭的围却弄得自己进了死牢?为什么他提议来简乡,却让自己和谢蓁惨遭**?
那些是他所做的为数不多的善事啊!
为什么他救的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为什么明明做了好事却要被人加害?
不是说善有善报吗?
为什么他自己这么倒霉!
难道在这个世上,他每做一次善举,得到的下场都如此惨吗?
那他还怎么敢……
还怎么敢救民于水火?还怎么敢扬和谐之道义?多半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还怎么敢遵从本心啊!
毕竟,他本就是一个天字一号大怂包……
竹子把头深深埋进了手臂间,闷声闷气有气无力地大喊。伤口处涌出了汩汩鲜血,染红了衣衫,麻木的感觉蔓延开来。竹子哭了。泪水从眼角不可抑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滚滚而落,打湿了脏兮兮的衣服。他全身紧紧地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着,好像凭这样就能逃避纯善本心的谴责,梦想破碎的刺痛,无道世态的砭骨。
寒风凛冽,刮过张牙舞爪的枯树,呜咽声声凄人神。
竹子觉得自己要冻僵了,但他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铁箭上的剧毒已经顺着经脉蔓延,整个肩膀已经麻木;反正他被这么多人孤立、背叛,心灵创伤难以治愈;反正他再也见不到禾老、梁稳、柳晓霁了,甚至连那个有点敌视他的金明都见不到了。
唉!他现在是多么想见到那些故人啊!无论是友是敌,都如一地想见。哪怕最后一次。
想到柳晓霁,竹子心里又是一阵剧痛。她在翠院过得很好吧,她肯定不会想起自己这个沦落天涯的落魄人吧。
但是他确实听见了临走时柳晓霁对他说的那声“保重”。
他准是瘦了不少吧。
“柳晓霁……柳晓霁!”
竹子不知怎么重拾了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继续前行。他手足麻木,脸上被冻得刺痛难耐,眼神空虚,只是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子来到了一片山脉。追兵不知多久以前就不见了踪影。
那里雾气缭绕,氤氲中掺杂着奇花异草的清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腐臭气息。空气较为温暖湿润。一块石碑好心地提醒着:“雾绕界”。
竹子不假思索地进入了雾绕山脉。
雾绕山脉,据说蛇虫横行,毒瘴肆虐。它同样是乌衣社所在地。
竹子几年前叫乌衣社追得屁滚尿流,可现在深入其境,却丝毫感觉不到畏惧。
是可谓“人将死而无惧”。
有点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一路上,可能是因为竹子身上的箭毒过于猛烈,竟无甚蛇虫打搅拦路。毒瘴呢,反正竹子吸了这么半天也没死,可能就是免疫了吧。
山行十几里,渐觉空气愈寒。湿润的雾气变为了白霜,附着于树叶渐稀的树上,如一层纱衣,遮住了山的身躯。脚踩霜花,留下两行泥泞的脚印,平添孤寂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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