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若霜,简乡已是入秋时节。
小屋里,竹子和谢蓁均熟睡着,鼻息匀称,一片安宁。
月光映在地上,白玉盘似的,可忽而现出了一个漆黑似墨的人影。
人影走路轻巧,无声无息地翻进窗子,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视察了一番。他的修为应该比竹子高,因为竹子没有被其惊动。那人打开了竹子的包袱,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密如群蚁排衙的黑色字迹,有些潦草凌乱。右下角是一个鲜红的指印。
寂静中,纸屑飘零,落英般四散开去,混入落霜似的月光中。那张竹子千辛万苦得来的契约书在黑衣人强大的指力下瞬间化为了齑粉。
黑衣人敏捷地跳出了窗户。
然后,竹子的房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几乎裂成几瓣。
瞬间,竹子和谢蓁被惊醒了。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几个身穿夜行衣、黑布蒙面的人就冲了进来,一人将谢蓁砸晕,另几人三下五除二制住竹子要害,把他拖下了床。
“你们干什么!!”竹子大嚷道。
他一清醒,马上反应过来这些人是谁的手下了。
“契约书都签了,还反悔!”
黑衣人二话不说,把竹子塞进了预先准备好麻袋里,扎好口,拎走。
忘说了,竹子除了被拎后襟,就最讨厌被套麻袋了。
竹子在麻袋里颠颠碰碰,气得有点好笑。
“这些人是降龙山土匪的师兄弟吗?怎么抓人手法一样一样的!”
都快睡着了,一行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把他带到……少主要见他……撕了吗?嗯嗯好的。”
于是竹子又被拖了起来。
这回,身下的不是大街了,而是坚硬异常又多棱角的石阶梯。拖麻袋的人好像被吩咐了故意虐待他,时不时的把麻袋往台阶上一摔。竹子被磕的鼻青脸肿,心中怨气积压,准备在麻袋口敞开的那一刻尽数喷发出来。
终于停下来了。
那间屋子里好像点着烛火,灯火通明。竹子透麻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丝光线。
一声响指。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竹子几乎听不见。
“你不要吧今日所见说出去,不然……”
传来一阵“啊啊”的声响。出声那人是一个哑巴。
“好,赏金十两。你去吧。”
那猥琐的声音正是梁公子的。
竹子猛然被倒了出来,下巴磕在了是地上,磕得他脑袋发晕。火光刺眼,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拳头握紧,他聚起了灵气,准备一通发泄,可是脖子上的冰凉刀锋,让他眼瞳骤缩。
“你敢动,刀就敢动。”
他的双手被人粗暴地拧在背后,那人双手铁钳一般牢不可破。他被拉起来,成跪姿,但架在脖子上的刀却没有放下,依旧冷冰冰地宣布它的存在。刀锋入肉,再微微一使劲就会见血。
“你想干什么?”竹子瞪着面前紫檀木椅上的梁公子道。
“不干什么,出气。”他猥琐地一笑,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
他扶着椅子把手缓缓而立,笑容愈加灿烂。
竹子盯着慢慢靠近的青年,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这间房子里的侍卫太多了,况且刀还架在脖子上呢。他也知道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猥琐公子要干什么。
“啪!”竹子脸上挨了一耳光,顿时红了起来。不过此子不学无术,力道倒没多大,顶多是脸皮**辣屈辱至极而已,比起紫沁之(禾老为了训练竹子灵气化实出来的紫色人偶)的大巴掌要好多了,对竹子来说简直像和风细雨。
“还好还好哈哈哈……”竹子心里安慰自己道。“挨着挨着就挨习惯了。”
可能是他脸上跟着内心一起笑了起来,梁公子的狞笑收了收,说道:“小子,死到临头了还得意!”
竹子道:“白天刚签的契约书,到了晚上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这记性堪忧呀。”
梁公子哼了一声。“还嘴硬!来人呐!给我打他!往死里打!我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小杂种!”他骂了一句。竹子皱了皱眉。
刀被撤去了,不过雨点般的拳头接踵而至。
侍卫的拳头果然不一样。如果说城主儿子的拳头是肥肉做的,那这些人的就是铁石做的。
竹子忍住尖叫的冲动,不想让梁公子尝到此事的甜头,但喉咙里不免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罪魁祸首听闻,折扇轻摇,冷笑了一声。
“还犟。”
竹子被打得痛不欲生,几乎昏过去。嘴里泛起血味,竹子一口热血憋了回去,努力咽下,但嘴角还是漏出了一滴鲜血。终于,就在竹子想死的时候,毒打停止了。
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冰凉的石地上,脸上一个红巴掌印鲜艳夺目。
“怎么,不说了?”一张大脸凑了过来。
竹子虚弱地瞪了他一眼,虽然不想再经历一次刚才的痛苦,但还是呸了一声,顺带着吐出了一口血沫。
梁公子勃然大怒,喊道:“给我接着打!”
众侍卫上前之际,一人忽然走到梁公子边上,附耳低语。声音很小,不过竹子绿级的耳朵还是很灵敏的。
原来这人是纨绔公子的智囊团。他告诉梁公子如果把竹子打死了,他的书迷们会暴动的。而竹子的书迷,是全城三分之二的人口。梁公子这才抱起了双臂,斜乜了竹子一眼,随即翻了个白眼。
“把他扔到死牢里。”
通往死牢的道路曲折迂回,肠子似的结构让竹子晕上加晕。死牢里有许多蜂窝似的牢房,里面污秽阴暗,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味道。有些牢房里有人,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见到有新人来了,有的开始朝守卫破口大骂,有的打量起了竹子,还有的则无动于衷继续闭目养神。
“哎是个小孩耶。”
“这么小的孩子,干啥得罪了城主啊?”
“肯定是他有什么宝贝被梁老儿相中了呗。我说呀,他肯定是拿了自家的祖传宝贝出去显摆。”
“我就知道,小孩子什么好东西都守不住。我从来不把重要事物给我儿子。”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污言秽语,大概意思是骂梁家全家猪狗不如不得好死,但口音太浓重,乍一听还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能领会精神。
“嘿嘿,小孩,你这下惨了。”还有幸灾乐祸的家伙阴毒地笑着。
“……”
竹子何尝不知?他感觉梁公子把他扔到这里就没打算把他放出来。
竹子手脚被带上镣铐,然后丢进了一扇横竖铁棍制成的铁门里。
“铛”的一声,铁门关上了,旋即上了锁。甬道里烛火被铁门带起的风刮得忽明忽暗,叫骂声渐渐平息。
竹子好久才适应了黑暗。
他的那件牢房比较大,没有灯。墙壁终年湿漉漉的,没有砖缝,青苔无处容身。看样子,整座死牢都是直接从石头里挖出来的。墙角里有一摊黑乎乎的未知液体,臭气熏天,竹子本来就被打得头晕,这下臭气钻入鼻孔,两眼直冒眼泪,两脚一蹬,直接晕了过去。
等到吃饭铃响起,竹子才醒来。
死牢的伙食,名副其实,死气沉沉,是喂死人或者将死之人的好饭菜。至于活人,这饭菜着实难以下咽。
竹子为大厨对死人口味的绝佳理解感到惊奇。没给餐具。他用手指戳了戳硬邦邦的结块米糠,看了看发咸的水,肚子里一阵反胃。这饭菜明摆着在提醒人们自己有毒,不能吃。
算了,不吃了。
不吃顶多饿一饿,吃了就要食物中毒了。
竹子找了一块疑似干净一点的墙角躺下。一转头,看见了一双脚丫子。
那是一双很臭很臭的脚丫子。
竹子跳了起来,牵动伤口,又“嘶”了一声。
那人没穿黑衣,但身上脏得与暗影融为了一体,竹子刚来时居然没注意到他。
那人被竹子惊醒了,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道:“又来一个呀。每次都和我拼一间房,怪挤的慌。”
他又翻了个身,梦呓似的嘟囔了一句:“寄存在这里的人,没几天就出去了,再也回不来。”
竹子不知道他是在说这个牢房里的人很快就能被释放,还是说很快就能一命归西。
前者竹子很是期待,后者呢,与终生呆在这里相比也好了不少。
“就剩下我一个,我都在这儿呆了一年多了。小兄弟,你是为什么进来的?”不知不觉间,那人坐了起来,两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竹子。
那人书生打扮,方巾磨出了几个大洞,可仍坚持立在书生头上。
“是不是他想要你的什么东西?”
“不是啊。我就是骑了他一下。”
那人眼睛立刻瞪大了。“你骑了他!太了不起了哈哈哈!梁昊老儿,你也有今天呀哈哈!”
“梁昊?可城主儿子叫梁文韬啊。”竹子疑惑地想道。
“等等前辈,咱们说得好像不是一个人。您说的是城主吧。我骑了他的儿子。”
那人的大笑收敛了许多,但嘴仍咧着。“那也好嘛!梁家二狗,没一个好东西。”
的确。有其子必有其父。
“前辈,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走进来的。”那人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你没听说过?城主他老人家酷爱收集金石古玩,尤其是对玉器情有独钟。我身上有一块玉佩,是祖传的,被他瞧见了就死皮赖脸地要。我没给,他就把我抓到这儿来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竹子点头赞同。
“前辈,您尊姓?”
“哦,我姓富名郎中,绰号现世宝,专治有钱病。”
好离奇……
竹子不解。“有钱病是什么病?怎么治?”
富郎中道:“有钱病,就是钱太多没地儿花。只要把本郎中放在家里,保管多余的钱全没!”说着,他自豪感爆棚,拍了拍胸脯。“百无一失,屡试不爽!”
原来如此。要是这样,竹子也能办到。
不过他笑了笑,道:“前辈真是太厉害了。”可惜他不需要。
竹子介绍了自己,两人互相认识,便继续倒头睡觉。
一连几天,饭馊如旧,水臭如旧,勉强吃下恐怖的饭,吃完就睡睡完就吃,偶尔与富郎中聊几句,着实无聊。竹子觉得自己身上都要长苔藓了。
百无聊赖中,竹子忽而想起了他的功夫。
几个月没练功了!
这下竹子找到事做了。他趁富郎中睡觉时开始练起了气功。
阴暗的牢房里涌来了丝丝灵气,照旧,各式各样的都有。竹子心灵感知力散出千百只触手,剔去掺杂的弱小灵气,留下来较为纯净的灵气。
火属性灵气最活跃,也是最容易调控的。所以竹子从聚集纯净的火属灵气入手。
几天,竹子似乎毫无进展,但心性却被这获释渺茫的牢狱生活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无聊锤炼得耐心异常。他甚至可以偶尔进入心无旁骛的玄妙状态,这是他在翠院时做梦都做不到的。
玄妙状态,万念归一,心灵感知力超长敏感,往往可以做到正常状态下望尘莫及之事。这是修炼武道之人在登峰造极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东西。
进入了此状态,竹子可以两天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间断地修炼。
在不懈的练习下,竹子终于可以提纯灵气了。
这是练习气功的一小步,却是竹子在修炼之路上迈出的一大步!
退出玄妙状态,竹子看着双手掌心涌动的金色灵气,嘴角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
终于!他做到了!!!
竹子想,禾老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又想,如果柳晓霁看见了,也会很惊讶的。
经过几次巩固之后,竹子又盘算起那招“凝气为锋”。可惜落尘不在这儿。
不过没关系,先拿别的什么东西代替一下吧。
竹子摸了半天,找到了一块碎陶片。是在那摊黑色不明液体旁边找到的。
拿到手里那一刻,竹子心中冒出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想法。
“它不会是碎了的夜壶吧……呵呵呵呵……”竹子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抖着手,犹豫要不要松开这来之不易的坚硬物体。
拿着这东西练功,简直是对“凝气为锋”的侮辱。于是竹子毫不犹豫地把碎瓦片扔到了墙角。
他打碎了自己的饭碗,捡了一块貌极似打制石器的瓷片练功。
死牢里不分昼夜,竹子也不知在那里呆了多少天。总之,很长时间,因为他能将灵气粘附在瓷片上了。
心灵感知力尽力地发挥着,灵流在指尖运转,整个身体好似一件及其精妙的仪器,一丝不苟工作着,无丝毫疏漏。金色灵气在瓷片上袅袅跃动,似火焰,也同样炽热。
“怎样让它锋利起来呢?”竹子用附着着灵气的瓷片刮了一下石墙。灵气十分不给力,虚无缥缈地歪了,墙上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指导,练起来好难。竹子不是无师自通的那种人,也不是柳晓霁那样灵光乍现就会自创技法的天才,师父辅助加吭哧吭哧练半天也赶不上前两者,更别说没老师了。
竹子练了这么多天,富郎中都没发现,也真是心大。他还是照样吃照样睡,就是方巾更加破破烂烂了。
心灵感知力极度紧张,灵气渐渐薄了起来,虽然依旧闪烁不定,但好在初具刃形。竹子向墙壁砍了一瓷片,出乎意料的是,石墙壁上出现了一道白痕!
竹子喜得要发狂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绕着牢房手舞足蹈,镣铐叮当作响。富郎中被他的离奇行为惊醒了,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他眼里,竹子一直是个沉稳寡言的少年,怎么他现在……?是不是关久了得了失心疯?
“富哥,我没疯,真没疯!咱俩有救了!”
现在竹子已经把富郎中当成了半个朋友,自己要是练成神功砍断锁链重获自由,自然也要带上富郎中。
看着富郎中一脸懵逼的样子,竹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日复一日,竹子竟然真的练成了“凝气为锋”!瓷片边缘多出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利刃,威力远大了起来。终于,在竹子的努力下,气刃能切开铁链了。
虽然得砍好几下才能砍断,未成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但对于越狱早已够用了。
二人出了牢房。竹子三下五除二打晕看守,成功夺得钥匙,好心地放出了死牢里其他的大冤种。
一帮囚犯好奇地打量着竹子,搞不懂这么一个小孩是怎么越狱的——他们没看见竹子练功,因为竹子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练。
但奇怪的是,竹子听见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城主想要自己或祖传或淘古董得来的金石玉器。
这梁昊身为富裕如斯的一城之主,得到几件玉器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吧。
没时间多想了,竹子一把拉住富郎中,领着一帮衣衫褴褛的囚犯,沿着狭窄迂回的石廊奔出了死牢。一路上看守不少,但都被竹子干净利落处理掉了。
“哎你会气功耶!”有识货的人说。
“看样子还不错嘞!”
“谢天谢地谢谢谢谢终于出来了!”
“******”那个口音浓重的人朝昏迷的守卫骂道。
“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吵啦!”竹子在鼎沸的人声中喊了一嗓子。“大家听我说,出去以后不要乱走,切记不要走散,以免外面的城军逐个击破哈!一定要不动声响啊!别闹出太大动静!”
死牢建在地下,大门是一张覆在地上的铁板。
静夜沉沉,月明星稀。梁府偏院的融融冷光被突然间的嘈杂之声打得粉碎。
铁板被一众暴民撞开,如同一壶满到顶的沸汤,撞开壶盖喷薄而出。
“铛铛铛!!!”
“烧了他院子!”
“大家一起出了这口怨气!”
“点火!”
唉,竹子哀叹。说好了不动声响啊,怎么出来了就像把脑子落里边了似的?
一帮人十分不听话地四散跑开去,只留下竹子和富郎中两人没动。
闹腾了半天,屋檐都笼罩在了一层烈烈火光中,可竟只有几十个侍卫跑来救火逮人。这么少人,还都是老弱残兵,怎么搞的?城主家怎么连个像样的护卫队都没有?
正纳闷着,竹子突然听见了丫鬟婆子的尖叫声。
“城主他老人家逃啦!”
“撇下咱们不管了啊!”
“不好啦围府了!外面一堆兵!”
“救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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