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他们了?”孙莲冷静的面具终于破碎,“你无法与他们抗衡的。”
“那两个人是真正的山神,而祝简这位影主,只是山神的伴灵对吗?”席释景的目光紧紧锁住孙莲那只眼,像一把砍斧在破开那遮掩心绪的重重屏障。
孙莲长叹一声,忧郁的神情浮现一丝笑意:“山神的下一步计划,就是……”
“炼神。”
孙庄年的话,如平地惊雷。
木桌一侧,两人瞠目相视,不敢相信耳中所闻。
陆知屿不解,拍案质问:“什么叫‘炼神’?炼什么神,谁封的神,谁又是神?”
孙庄年颓然移开目光,看着窗外飞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了解,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告诉你们,只是因为我不想再被折磨了。”
“我守着这个山,守了六十年了。我没出过山,从我能走路,就跟着爷奶上山下地。山田村民都是我的命。”
“可是有一天,什么都没了。山成了鬼山,田成了荒田,老伙计变成了死人……”
那双浑浊珠目颤颤,贫瘠土壤忽而裂缝杂生,细水涓涓淌出。
“我也不想这样啊……谁不求一个,阖家幸福呢?我婆娘头晚生龙活虎的,谁又想,又想第二天人就没了啊!她就是被那山上的鬼杀了啊!”
“那些外地官第一次来,我跪着求他们救。可是,人没了,都没了……上了坟山,上了那该死的可狠的鬼山去,谁都没了!”
年久失修的木桌被拍得吱嘎作响,深黄的桌面溅落斑驳深影。
“你们来,我是原是想赶你们走的……”
“但是你看到了她,对吗?”陆知屿递出纸巾,与孙庄年对视。
新老相视,尖利的矛刺穿了脆弱的盾。
孙庄年不知该不该说,但崩塌的堤坝无药可救,堵塞已久的洪流淤泥奔涌而出,根本不受控制。
“对……在画上见过……她,她是人吗?”孙庄年说着,怀疑起了自己,“供着的高人像上,就是她……”
“只有她能救我,求求你们了,让她救救我……”
“好,但有个条件。”
“你说!”孙庄年老迈的身体陡然充满了能量,经久废弃的发条被拧动,灵活的肢体攀住陆知屿与孙航尹的手臂,“你们说,我死也成,只要能救我——村子好了,我死了,也解脱了……”
“不会让你死的……”陆知屿喃喃自语,转而道,“告诉我们怎么上山,我们不会牵连你。”
僵着身子坐回椅子,孙庄年双目黯淡死寂,再度归于干旱。
“上山,只有死路一条。”
“她会救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吗?”
无冀之目藏于眼帘:“我只知道他们要‘重生’,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陆知屿垂首,脑海将近期线索条条捋顺,发现最大的疑点目前集中在孙玉祝简夫妇。
“冒昧问一下,祝简真的是自杀吗?孙玉呢?”
“是自杀……我们,在山上发现的她。她就躺在那个山顶,自己给自己摘了束花。阿玉——我也不知道,自从祝简死后,他天天都说看到她了。我们都以为他魔怔了,就把他关在了楼上,不让出门。”
“后来有一天,他消失了。二楼全是碎玻璃,我们沿着血,在荒郊找到的他。”
“你们想上山,可以拿跟他们有关的东西试试。我之前试过,是可以的。”
孙航尹注意到这句话,对孙庄年上山一事心有疑惑,但时机不对,他只能暂时按下困惑。
“你还有他们的随身物品吗?借我们一用。”陆知屿心中已有了打算,他要搏一搏。
孙庄年撑着腿慢慢起身:“婴儿房有一张画,祝简和阿玉画的,我给你们拿。”
孙航尹和陆知屿没有去送孙庄年上楼。
陆知屿借此机会伸手搭住孙航尹椅背:“你觉得姓高的两个这次会扮演什么角色?”
“羊。”
“我也这么觉得,姓高的肯定想要证明自己。我们现在上山,他肯定会想办法阻止我们。”
席释景深知高昊擎作为继承人的心高气傲,也深知对方对自己几人爱恨交加的情感。
自负与贪婪,是高昊擎最大的弱点。
将高昊擎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损失可以最小化,让这样一个人露出纰漏的可能性也将无限化……
小葡萄现在满脸是血,她颤颤巍巍地撑起身,还没来得及有大动作,便见那黑衣人抬手挥出几道利刃。
她想侧身躲过去,却发现小腿传来钻心的痛。
就要死了吗?
枪声响起,子弹擦着她的耳朵破开空气,射向那个黑衣人。
一个有力的臂膀揽住她,带着她滚到附近的灌木丛。
小葡萄泪眼婆娑地抬眼看向来人,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恐惧,让她无比感恩眼前人。
“胡叔……”
胡五打横抱起她:“别怕,叔带你回去。席小子告诉我异人类的弱处在哪里了,就我这枪法,一打一个准。”
“听说你和熊哥吵架了?”小葡萄一边留意四方,一边问。
胡五面色不变,语气甚至带着调侃:“你知道的,人在深夜容易感伤,用你们年轻人的词叫什么来着……对,emo,叔我啊,也会emo。”
小葡萄眉开眼笑,但小腿的痛意仍然在作乱。
“你怎么了?”胡五察觉不对劲,到了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询问她身体状况。
“没事,应该是滚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小葡萄皱眉看了眼没有出血的小腿,笑着安慰胡五,“叔,别担心,我就是医生。马上到山脚了,到时候你带我回帐篷去,我自己处理一下就行。”
“行。”胡五点头应下。说完,就蹲下身背起她,“那白雾怎么还在扩散?”
这时,他的联络器紧急响动,不待他接听,声音便自动传了出来。
一道急促的声音自联络器传来:“所有人员,避开白雾!”
一时之间,不论是屋顶上勘察的人,还是潜伏在草丛窥探的人,抑或是在道路上行进的人,纷纷寻找掩身之物。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泠泠之音随着逐渐强盛的天光进了花团锦簇的木屋。
看着手串出神的孙莲不可置信地抬头。那只眼瞳映着来人纤瘦却高挑的身影,来人那孤傲的神情一如当年初见。
孙莲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却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闷在她的胸口。
明明情难自禁,却如鲠在喉,孙莲紧紧捏着手串,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来人。
“噗通”一声,她双膝跪地。
室内室外娇养的花草也随着她这一跪,慢慢弯下了腰杆。
那双手抖着上攀似乎想要抓住那片衣角,却又因地上人不敢亵渎而悬在半空。
故人相望,已非故人。
唯有那只饱含泪水的眼,在诉说久别重逢的欢喜与恍然。
白玖桉阖上门,垂眸看着无语凝噎的人,淡如止水地开口:“菡萏姑娘,久违。”
借着那人搀扶她的力道,孙莲——或者说是菡萏慢慢站了起来,她睁着泛红的眼睛,泪光闪烁:
“恩人,我日日夜夜都在等你啊!当年予宁一别,我便以您相赠的手串为动力活着。我好不容易寻得您的家,岂料他们告诉我您已仙逝……”
白玖桉看起来并不想回想往事。她淡漠地抬起右手擦去菡萏脸颊的泪珠,沉声道:“身为白巫一族,你本应行善积德,可你却利用巫术为自己牟利。菡萏,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是被逼的,恩人。”
菡萏早已将易容术解除,此刻她一头白发如九天银河铺散在地面,幽绿的眼瞳饱含凄凄之情,有我见犹怜之姿。
“外敌强侵,我族不敌,数千族人鹤驾西游!白巫术断不可绝迹,于是族亲献祭,让我死里逃生,捡回一命。”
“可是……逆天而行,终食恶果。那换命之阵赐予我重生,却也让族人以另一种形式活在我的身边。”
话音刚落,她抬手将木屋与外界弥漫的白雾隔离。荧光消散之际,菡萏身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人,或者说是人魂。
“起初,他们还有神智,在我幼小之时,会护我周全。可随着我的成长,这些族亲的人魂便如失了智的野犬,日日夜夜折磨我心神……”
“而每逢中秋之际,我心魂最脆弱之时,他们便发了疯地想要抢夺我的身体。我不甘成为一个容器!”
白玖桉把玩着那条手串,闻言半垂眸看着那只盛满怒火和怨怼的眼眸,轻声道:“所以,你利用白巫术让两人相爱,又借由禁术‘神降’将自己的痛苦转移至二人身上。”
“嗯,但我没想过让他二人死去。”菡萏说出这话后,或许是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讥笑一声,方才继续道,“我太贪婪了吧。祝简那姑娘是我在人界见过心地最为纯善的人,她的灵魂足够容纳我一部分的反噬之力。”
“而让她和孙玉拥有灵魂共鸣与羁绊,只会增强她的承载能力。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被反噬之力污染,最后自杀。”
白玖桉没有对她的行为作出嗤之以鼻的表态,也没有对她的愧疚之情进行开导。
她是一个冷漠的看客,无动于衷地听完一个对当事人而言意义非凡的经历。
那条手串再次由她亲手给菡萏戴上:“当初给你戴上,我似乎说了句祝你永安。如今这一次,我仍祝你永安。”
菡萏看着那依旧重复光泽的手串,闻言心领神会,跪地长拜:“谢谢恩人。”
站起身后,菡萏领着白玖桉进了一间密室,她取下画轴,流连那画上人的飒爽英姿几息,方才恋恋不舍地递给白玖桉:
“恩人,这是我唯一能留在人间的证明。您,能替我保存它吗?”
“若我有一天也死去了呢?”
“那便请你带上它。”菡萏嫣然一笑,如花似画。
白玖桉抬手收了画轴:“我知晓了。”
菡萏周身郁结的气息在这一刻悉数散去。她转身从按下一块砖,从弹出的密格里取出一块缠绕紫黑魔障之气的石头:“这是那些人明日祭祀需要用到的东西。只要将这颗魔石与祝简相融,届时,榆城会首当其冲,变成真正的炼狱。”
说完,菡萏便欲将魔石递给白玖桉然后赴死,未料白玖桉婉拒了。
她说:“明日你按他们计划行事。”
“为什么?”菡萏不解。她以为白玖桉会立马摧毁魔石,然后杀掉那些人。
白玖桉却勾唇说出了一句让菡萏颇为无奈的话语。
“那群人类有他们自己的计划,我若贸然搅局,就违背了当初来此的意愿。”
“可是,他们现在生死不明。”
“或生或死,全看他们自己。”白玖桉无情地说道,“未来他们会面对更加险恶的情况,我能帮一次,帮不了一世。让他们直面死亡,利大于弊。”
“菡萏明了。”
刺鼻的血腥味将昏迷的人唤醒。
陆知屿迷迷瞪瞪地看着脚下深紫的图徽,立刻明白自己是到了山顶。
他立刻清醒,下意识先看了周围环境。
前方是高木矮花相得益彰,脚下是神秘的图徽,图徽含着像水一样在流转的墨绿液体。
他手边是仍在昏迷的孙航尹。
除此之外,就是凉凉的风在他耳边哭泣。
孙航尹在电脑上找到高昊擎的位置后,两人便有意暴露在其面前,拿着那张画大肆谈论。
孙庄年没有骗他们,那张画确实能上山——不然高昊擎不会着急将他们拿下。而“重生”一事也不假,不然高昊擎不会将他们两人送到山上来。
狗急跳墙,禽困覆车。
他赌对了。
潜藏数年的大计,怎么能在最终收尾的时刻出岔子?
不过虽然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但还是有意外发生。
席释景在下达命令之后,就断了联系。
现在山下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出任何好坏情况。大抵也是凶多吉少。
而且,留给他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在黑衣人像昨夜一样召出影主之前,他要赶紧挣脱束缚并破坏这里。
想到这里,陆知屿低头动了动被捆住的手脚,他慢慢挪动到孙航尹边上,帮对方先解开绳结。
“陆三?”昏昏沉沉的孙航尹感觉自己手腕的束缚在变松,下意识喊出同伴的民族。
“诶。”陆知屿一边扯绳子,一边说话,“这绳子绑得太放水了。估计是罗琪。”
“山下怎么了?”
“不知道,联络器被拿掉了。”陆知屿心情有些郁闷。
孙航尹动了动手腕,挣脱了绳子之后就三下五除二解开腿上的绳索,开始帮陆知屿解绳结:“我估计山下出事了,罗琪绑这么松,估计联络器也就在附近。”
“你说罗琪图什么?”
“不知道,按她朋友说的,一个可怜的恋爱脑吧,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跟着高昊擎。”
孙航尹替人松开手腕的绳子后,与人低语:“得尽快找到联络器才行……”
正打算说话,陆知屿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声响。
“嘘,有人来了。”陆知屿声一出,两人都熟练地把绳子缠回去,分开坐在入口不远处两侧。
黑雾团团包围着中间的人。
这些黑雾看到席释景就像猫看到了猫薄荷一样,异常兴奋。
席释景握住短刀抬手作出格挡姿势,锋利双眸慢慢从身侧扫到身前又移向另一侧。
忽而最近的那团黑雾发力,本体凝聚成拳狠狠砸了下来。席释景一个左横移步闪躲后快速近身,左小臂抵住那类胳膊的肘关节,右手抓握其拳臂交界处,携力卷折下压的同时一个横踢踹飞了飞来的黑雾。
沙尘扬起,与碍眼的白雾一起混淆席释景的视线。
目光所能及,是坍塌的屋舍和肆意吞食除了恶灵影之外一切物品的白雾。那些在人类眼里看起来坚硬的石块、砖瓦,在慢慢变成粉末消散。
席释景眯了眯眼,手起刀落收割了手下的那个恶灵影后,迅速收刀拔枪击毙了另外三只。
他看了眼手腕处手臂处缠绕着的、不断扩散的白雾,心中充斥着不安感。
白雾中的恶灵不像白玖桉说的那样灵活且擅长隐藏踪迹,相反,它们野蛮而冲动,会幻化人使用的冷兵器战斗。
而且,那黑雾之下不是虚空,而是油汪汪而冰冷的肌肤——那是人被烧焦后又**的象征。
而他手腕处的伤痕,是伸进恶灵躯体时受到的。
席释景的眼眸寒意逼人,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天空白茫茫一片,或者说,这里根本看不到天空。五米与十米之间,视线变得模糊,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要将整个人间化为傀儡的培育仓。”
孙莲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那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在短暂地成功借助建筑抵挡白雾后,本来是想去找到一个“出口”,可是无论怎么走,他永远会在一个地方徘徊。而杀掉的恶灵,只会一波又一波出现。
阻止白雾将世界变为培育仓,就只能看陆知屿和孙航尹了。席释景沉默地想着接下来的一切。
他不敢保证在这个白雾里呆久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状况。按照孙莲说的话,他不久就会被同化,成为没有神智的傀儡。
四周又传来爬行动物蠕动的黏腻声。
席释景蓄势待发,心底暗道不妙。
白雾之中,竟然出现了新的异类。
“小葡萄,还能坚持吗?”
胡五看着身后站立持枪的女生,担忧询问。他不敢保证他们两个能够安全从这里走出去。但他仍希望,至少有一个,能够活下去。小葡萄还年轻,未来时间多着呢,他不希望对方就此终了。
“能。我的腿已经不疼了。只是背不太舒服。”小葡萄怕人担心,就将身体情况告诉了胡五。
见人不像在说谎,胡五又回过头去看周围的景象:“还好席释景提醒了我们,不然,我们就会像那树一样,慢慢变成粉末。”
“这里能出去吗?”小葡萄打量着周围,一种来自直觉的警告在提醒她快点离开,“叔,我怕有危险。”
岂料她一语成谶。
四面八方的白雾里探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异类。
胡五与小葡萄将背交给信赖的对方。但他们的目光都虚浮地看着前来的异类。那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从来没见过的……怪物。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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