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避风雪夜宿梅村

“你行不行啊,走的好慢。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走到镇上,我们俩就已经被雪埋了。”谙道。

他走一步能顶桃悦雪三步。

雪越发大了,在二人头顶、肩头覆盖上了薄薄一层。诡的脸上依然带着病态的红,但精神头已经好很多了,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

“要怪就怪你兄弟身体太差,病的也太是时候。”桃悦雪睨他一眼,淡淡道。

“呃……”谙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便也没再回话。

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见了村庄的影子。

这村子全然无法与不幽镇相比。房子紧紧的拥在一起,看上去已经颇有些年岁。顶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墙体灰败,窗子稀少又狭窄。昏黄摇曳的微光从中透射而出,将不成形状的路面映照的斑驳杂乱。这便是路灯了。

村口似乎站着一个人,撑着把老旧宽大的伞,手上提着一盏灯,伸长脖子不停的往外看。看到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以后,那人将灯笼挂在伞柄上,右臂高高的伸出伞外,左右摆了又摆。

“你认识?”桃悦雪道。

“我又没有千里眼,看不清。走近了再说。”谙回道。

谙当然能猜到那人这个时间等候在那里,不是不幽镇镇民,就是跟镇民们打过照面特地出来迎接他们的人。但他为什么要告诉桃悦雪?他们虽然被迫绑定在一起,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信任。

“……”桃悦雪倒也不恼。

走近一看,谙果然认识。正是之前说过会在白道等着他们的李叔。李叔眼里只看得见谙谙,哪怕是对诡竟然醒了过来,并且能够下地行走产生了几分惊讶,却也并没有因此多看他几眼。

“谙谙。”李叔自然而然的将谙纳入伞底,全然不顾还在生病、面色苍白如纸的诡。

桃悦雪这便知道,诡不是很受欢迎了。但这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太熟络的人,就像谙那样的,反倒会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不过好在谙懂分寸,知道她并非他亲近的那个人以后,便也自觉保持距离,偶尔才会说上几句话。当然桃悦雪也明白,自己这是沾了这副身体的光,否则,像她那样的人,恐怕不会有什么人愿意主动靠近。

“叔,我跟上来了。”谙笑了笑。

“嗯,边走边说吧。我们得趁这雪还没大到让人走不动路的时候,赶紧进屋里面去。”李叔敏锐的察觉出谙的态度有些不同。要在平时,他定然会把诡也拉进来,好叫他少受些风寒,以免他的病情再加重。可现在……

而且从他们会面起,谙就没有回头看过诡哪怕一眼,甚至,他说的跟上来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就像是完全把诡排除在外了似的。

莫非,他们终于闹矛盾了?李叔虽然有些好奇,这诡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一向好脾气,又对他百依百顺的谙突然转变态度,却也并没有打算当面询问,尤其还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

桃悦雪什么也没说,脸上的表情也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就沉默着跟在谙身后。

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远处的景就像被一片会动的黑雾吞噬了似的,朦朦胧胧,不成形状,且在逐渐向近处蔓延。

李叔边走边说:“我们就比你快了半天,到这儿的时候,孩子们都饿的很了,抓着地上的雪就往嘴里面塞。大家身上能吃的,一路上都已经吃完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困了:“这梅村的村长是个大好人呐!也不问我们从哪儿来的?怎么这么多人。就招呼着全村给我们做饭,还给大家找了能换的衣服,能住的地方。我说我们后面还有个、两个孩子,村长就二话不说取了伞来,要亲自过去迎接你们。我哪里还好意思麻烦人家,就赶紧把那伞抢了过来,自己来了。我出门前还看见,村长正给你们收拾屋子呢,饭也给你们留着。哦对了,还有药,也煎着呢,回去就能喝上热乎的。”李叔虽然不喜欢诡这个人,甚至还会有意无意的忽略他,但终究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他病死,便提前跟村里的大夫讨了药来煎上。虽然,可能会不起作用,但总归他不会良心不安。

“多谢。”谙略侧了侧头,像是想要看一眼诡,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终究没有回头。

村子里的其他人睡了不少,有些还没休息。看到路上仅有的这三人,都趴在窗边冲他们笑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桃悦雪注意到,这些人不是满脸皱纹,就是头发花白,亦或手上打颤。与他们相比,谙口中那个李叔看上去都显得年轻健壮不少。

李叔又道:“感激的话大家都说尽了,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就想着把身上的月琢都给了村长他们,好歹能买上几套能防寒的衣服,但村长怎么也不肯收下。我就想着,等明天咱们养精蓄锐,跟你一起去周围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给村民们做成衣服保暖的。虎麟铠不奢求,但别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帮上忙的。”

谙一口应下,点头道:“好。不过要是能找到虎麟兽就更好了,我一个人就能解决。虎麟铠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两个人谁也没有回过头看一眼‘诡’,便也没注意到桃悦雪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犹疑。

“哎哟,可算是回来了。我刚还在想着,要是再看不见人影的话,就叫人出去找找呢。”李叔口中的梅村村长是个精瘦的小老头,身材矮小,脊背佝偻,裹着一件灰扑扑的厚棉袄也丝毫不显臃肿。头发胡子都白花花的,一看就上了年纪。眼睛也不大中用了,直到谙三人来到离村长约十米的范围内,他才看见了他们。当然,这也可能跟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有关。

“哎,村长,真是麻烦您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们。”李叔带着谙快步上前,进了屋。

“哪里的话,你们都睡下了,我才能安心哪。”村长慈眉善目的笑着,接过李叔递来的沾满雪的伞,放在红砖砌成的火炉旁边。

“您这也太客气了。”李叔笑说。

桃悦雪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路上她都在打量这个村子,总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她的身体生着病状态不佳,又走了许久的路,精神难免有些疲惫,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好不再多想,跟着他们往村长家走去。

虽然雪下的越来越大,她也感觉越来越冷,但病情却没有丝毫加重的意味。有点奇怪,但也并非罕见。毕竟,修灵之人少有因为普通高热就病倒的,这具身体的状况本就不能按照常理判断。

谙进屋以后,站在门口四处打量了一番。他并没有见过其他的雪屋,无从比较,只觉得这里跟不幽镇的屋子比起来要简陋得多。

照明用的是红白蜡烛,没有窗帘、纱帐,里屋的床也不是谙印象中的木床,也同样是用砖头砌成的,底下还留着一处洞口,点着火。让他禁不住怀疑那火会不会突然烧到床上,睡梦中取了人的性命。那上面只单单铺着薄薄一层泛黄的、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算作床褥,被子亦然。地上灰扑扑的,但并没有什么尘土味,想来只是看着有些脏乱,其实还是挺干净的。

许是外面太冷,谙走进来的时候的确是觉得暖和了不少,但……白道境民们的生活似乎太艰苦了些。这村子看上去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村长家里看上去都有点穷的揭不开锅的样子,更别提其他的了。

可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无私的对他们这些陌生人提供帮助,给他们不幽镇五十多位镇民又是做饭,又是供衣。

想到这里,谙只觉得感动。这也更坚定了他要帮助村民们改善生活条件的决心。

“这位小兄弟,长得真不错啊,哈哈。”村长转头看向谙,上下打量一番后,和善道。

“我…”

“让一让,别挡路。”谙还没来得及回话,桃悦雪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煞风景道。

“……”谙侧着身子,让出一条路来。看着桃悦雪目不斜视的走进屋子,他似乎很想翻一个白眼,但还是竭力忍耐。

她顶着的终究是诡的脸,谙能做到冷落她已经很是不易。

他暗自决定,等这人回去她自己的身体,他一定要对她翻上最少十个白眼!占了他兄弟的壳子就算了,还用他的声音对自己这么说话,实在是让人火大啊。

“这位就是你之前说的生着病的那个吧?瞧我,只顾着说话,差点把药都给忘了。”村长一看见诡那烧红的脸,就想起来自己炕上还在熬着的药,连忙又站起身,准备去灶房取来。

“我替他谢谢您了。”谙道。桃悦雪没有任何表示,这儿转转,那儿看看,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嫌弃。

“我跟您一起吧。”李叔说完,也起身跟了上去。看诡那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忽然就有些后悔多提了那么一嘴。

病死他算了!

“那顺便把饭也端出来,给两个孩子暖暖身。”

“好。”

……

“我说,你好歹跟人道声谢吧!人家村长那么大的年纪,为我们忙前忙后的……”见村长和李叔都进去了以后,谙略有些生气的低声道。

“打住,是为你们,不是我。还有,请你搞清楚,是我在替你兄弟受罪。我从始至终没有抱怨过一句,甚至拖着他的身体走到了这里,已经很算我心地善良了。所以我认为,你没有约束我行为和态度的资格。”桃悦雪淡淡道。

谙被她怼的心火骤起,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她说的在理。

“行,是我多话了。”对着诡的脸,谙无法真的生气,只能将火气憋回肚子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什么人气的牙痒痒了,不,应该说,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憋屈过。有火没处撒,这还真是人生头一遭。

偏他真就拿她没一点办法,打也不能打,说又说不过。

诡,你快回来吧!我好想你!谙心道。

“来,喝点汤。”李叔端出热腾腾的汤碗塞给谙。

“谢谢叔,您别忙活了,先去睡觉吧。我们喝完也要休息了。”谙道。

“也好。”把他接回来,李叔也算彻底放了心,答应一句就告辞出了门。

村长这里只有一间空房,是留给谙和诡两个人的。李叔则要去跟不幽镇上的其他几个大男人凑合着住一间屋子。

他也不是不愿意跟谙谙一起住,只是……不幽镇里就没什么人是愿意跟诡待在一起的。偶尔打个照面也就算了,夜里身边躺着这么一个人,那谁还能睡得着啊。他身上自带一股子邪气,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李叔轻手轻脚的走到一处屋子,发现里面烛火未熄,心里有些疑惑,推门而入。

“您还没休息呢?”

屋子的主人家留着一支蜡烛。

“哎,这个小娃娃说要等你回来,等着等着就困啦,我就替他给你带句话。”老婆婆笑说。

李叔往里面一瞅,果然是他儿子。他大概也猜到了什么,却依然笑了笑,问道:“什么话?”

“他说他想听你讲故事,也想在睡前见他哥哥一面。”婆婆道。

“我知道了,真是麻烦您了。”李叔送别老婆婆,转头温柔抱起睡在一堆睡没睡相的大男人旁边的约莫**岁的孩子,轻声道,“乖乖睡觉吧,明宝儿,等睡醒了就能见到你谙谙哥哥了。睡前故事,明晚一定讲给你,爹爹保证。”

另一边,目送李叔走后,谙道:“还有村长,您也是。快去休息吧。”

“哎,等你们喝完,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就去了。”村长把药碗递给‘诡’。

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诡’伸出去的手僵了僵,眉头也微微蹙起。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这些我们待会儿自己收拾就好。”谙坚持道。

“那也行。”看出谙不想再劳烦自己,村长这才应下。脸上笑意更浓,挤在一起的双眼中也流露出欣慰的神色。只差没在上面写上一句“这孩子真懂事”了。

这间屋子终于只剩下了谙和桃悦雪两个人。

谙盯着村长出去以后带上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把汤喝了。这汤里面没什么料,也并不浓稠,底下沉着几颗白白的米粒。旁边的石头桌子上还放着两碗面,那才是真正的主食,这汤只是用来暖身开胃的。

谙喝掉了一半,给桃悦雪剩了一些,即便他觉得她大概率不会喝自己喝过的东西。虽然她用着诡的身体,灵魂终归还是女孩子。

呃……她似乎并没有说过她是男是女?谙愣了愣。他听到“桃悦雪”这个名字以后,就先入为主的觉得她是女孩子了。可万一人家是男孩,只不过名字有点像女孩呢?

“哎,你……”谙脑子里藏不住事儿,想到什么说什么。一开口却又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便又顿住了。

“女。”桃悦雪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

“嗯?嗯……好,我知道了。”谙有点不好意思,埋头吃面。他心里有些郁闷,他的表情这么好懂的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随随便便都能看出来啊。

面倒是量大一些,上面还飘着几根青菜,闻上去似乎有点糊,但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谙一点也不挑剔。

“这药都要凉了,你还不喝啊?”谙吃完面,放下碗,发现‘诡’依然捧着碗,里面的药汤一点没少。

“……”桃悦雪没说话,目光落在碗里久久不动。

“别告诉我你怕苦啊,我会嘲笑你的。我们家诡就从来不怕,不管这药再苦、再多,都是一口闷。而且这药越凉越苦,你要是想少受点罪呢,就鼻子一捏,眼睛一闭,对吧。”谙挑眉道。

桃悦雪有所顾虑,但也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更何况,喝了药还能好的更快一些。

想通了以后,她面无表情的将药一口喝光,又面无表情的端起面三两口吃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用的是诡的身体,所以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吃个面,看上去都这么的……咳咳,谙以拳抵唇,轻咳两声,连忙收回目光。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桃悦雪的确没打算喝他喝过的汤,看都没看一眼。

“我睡了,你离我远一点。”桃悦雪吃完便把空碗放回了桌子上,随便用手擦了两下嘴巴,接着就和衣躺下,面朝一边的墙壁,闭上了眼。她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可谁叫她运气不好,摊上这档子破事儿呢。

要是让她知道是什么人背地里这么暗算自己,她一定要抽了那人的魂,然后扔下幽云海!

不过,完全陌生的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睡着完全陌生的床,身边还有个完全陌生的人,今晚她估计是睡不着了。桃悦雪用自己完全陌生的声音幽幽的叹了口气。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谙任命的起身收拾碗筷。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桃悦雪仍然一动不动的缩在角落,只是呼吸已经变得十分绵长,显然是睡熟了。

谙禁不住也打了个哈欠,定定的看着‘诡’,认真道了一句“晚安,诡。无论你现在身在何方,都好好的睡上一觉吧”,然后翻身上床,在另一边躺下,很快便也睡着了。

整个梅村已经彻底安眠,陷入一望无际的黑暗。

不知何时从何处传来一声浅浅的低叹,似乎是一句“睡吧,睡吧,等明天醒来,你们就能重见天日了。”但细细一听,除却呼啸的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刚刚那一句,只是多心人的幻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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