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静燧休兵

“朔北有查干巴日这等人,你这个大君就还不能死。”

晏昭冷然道:“你属意朝格图继任君位,但他年纪太轻,并无功绩,压不住查干巴日。再加上查干巴日的女儿嫁给了朝格图,姻亲天然给了查干巴日野心勃勃的倚仗,他可以用朝格图为借口联合草原十八部,草原的王位还是交到了赤那部手中,而查干巴日凶悍,必然不会与南梁交好,但他正如南梁人眼中刻板的蛮人形象,未必能斗得过郑从彦。”

“依你之言,查干巴日斗不过郑从彦,于你们南梁岂不是好事?”阿木尔故意说:“哦,我忘了,阿昭哥是好心肠的人,见不得百夫征人埋没随荒草。”

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晏昭说得头头是道,可如今呢,北阳关外依然血渍入泥沙,他为了什么救阿木尔,只有他自己清楚。

晏昭怔然,随后镇定自若道:“你若是死得早了,只当是我输给了郑从彦。”

“行,我尽量死得晚一些。”

于晏昭这样的人而言,有三分私心私情,已是阿木尔赚了,那他得为了这三分爱意活着,惘论不止是三分。

东方露白,晏昭深知阿木尔不能再留在这里,最危险的地方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在郑从彦的眼皮底下。

晏昭犹豫片刻道:“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阿木尔愣神,他话音像一樽酒,话里话外更像断头酒,仿佛是问,可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愿?

他想了想,人世匆忙载春秋,琴诗酒伴,雪月花时,忆君断肠声。

他还想做一回萧吟别。

大约是做不成的。

“郑从彦已经盯上你了,左右南梁军中有他和景瑶,你不如随我一道避一避。”阿木尔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南梁和朔北如何,你我身在局中,反被裹挟,不如趁此机会看个分明。”

兴许还能找到一条殊途而同归的路。

当然了,他始终觉得他阿昭哥的脑子是比郑从彦好用些的,带他暂离战场是为朔北好,顺便试试朝格图的本事。

至于是什么计谋不必管,反正阿木尔大君应是要做朔北史无前例的窝囊大君了。

偷跑进南梁军营中,还要拐走南梁的重臣,这也是朔北历代君王中最癫的一位。

难得晏昭肯随他一起发癫,他未必不知阿木尔的心思,只是也想看看朝格图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对南梁造成威胁。

“阿昭哥,你记不记得,你送我北归时,我们被逼着跨入的那一片冰原?”

晏昭点点头,他通晓山川地志,自然记得。

吴州长明船北上抵达的渡口,西北高山雪原上的水流冲蚀出河道江流,宛若是大地躯壳里遍布的经络血脉。星桥江宽宽窄窄,支流万千,愈向东,细小的流水蜿蜒向北,只有每年夏时有人来此,八月即飞雪,四月雪渐消。

此值盛夏,那片荒原应是长满了还魂草、雀麦和冰草,而星桥江那段狭小纤细的支流几乎深埋在草茎下。

每到青翠葳蕤的时节,连天的碧草迎风弯折,穗花低着头摇晃,朔北东南的老牧民就会赶着马和羊来放牧。

而南梁一些半大的孩子会背着镰刀和大竹筐来割草,喂养家畜、储青……

“静燧原。静烽燧,且休兵。”

这些都是晏昭从书中看来的,这片原野的名字在他阿公的手记中是“静燧原”,意为:烽火狼烟宁静的原野,不起兵戈。

温大儒的足迹遍布天下,常观四时,晏昭去时雪满荒原野,不曾见到。

不妨和朔北的大君去见识见识别致的冰草。

天既明,晏昭也不打算体谅阿木尔了,将人拽起来,戴上斗笠伪装,骑马向东去。

五月时雨,六月花烂到尘泥中。

夏日的雨水不凉人,反而闷着一股子热气,活像是一瓢温水顺头浇下,热气散了,才觉彻骨的寒意。

静燧原六月雨水不沛,今年却一反常态。

冰草穗色青,过五月草核都有腐烂的迹象了,牲口吃的,等烈阳一晒,这倒也没什么大碍。

他们俩去到静燧原上,适逢雨水降,遮挡了视线,方圆一里就不见人影了。

原野上不常见瓢泼大雨,牛毛细丝一样的雨水笼罩天幕,青翠的草色染上浓墨,远处看不清山脉,却天然流露出苍桑茫远的古拙。

风雨并不急,放牧的老人没有油伞,没有蓑衣,身上没有任何雨具,悠悠闲闲地牵着马在广袤辽阔的原野上游牧。

老人身着褐色古旧长袍,斜风细雨沾不湿他的衣袍,头戴黑边蓝顶的圆帽,肩上有几条编织的草绳,弓腰驼背,背手牵着一匹黄马。

他一抬头,脸色沟壑纵横,唇周鬓角须发花白,开口冲着不远处的小孩咧嘴笑着,露出缺了好多颗的牙齿。

而一些披着雨具的小孩时不时低头弯腰从地皮上薅一把什么,放到身后背着的篓子里。

他们都能认出来,老人的衣着是朔北人的打扮,寒雨旧袍,身骨弯折,小孩约莫有十岁了,露着半个赤膊,火气正旺,身板硬挺。

“哎,小孩!你捡的地踏菰,这里有!”

老人家的喉咙嘶哑,像拖着长调子在唱歌一样,细细分辨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那小孩黝黑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瞅向老人的牧杖指向的地方,非要争辩一句,“不是地踏菰,是地圐圙。”

老人大概知道他们那边给这种长在雨天的蘑菇起的名字很别致,也许年轻的时候还取笑过他们取的名字太拗口。

随着雨季而生的一种食物,算是合时宜的山野味,一经太阳照就吃不成了。

小孩子家里捡来当菜吃,老人家太老了,脊梁太曲,连弯腰拾捡的动作都做不好了。

“老头儿,你要不要,用你的布褡裢装一点回去吃!”

正说着,小孩就解下篓子,往那老人身边走,凑过去不由分说地扯着他肩上挎着的褡裢,一连捧了三把给他。

老人家摇手推拒,却争抢不过莽撞的小孩,用枯木树皮褶子一样的手,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给了。

小孩继续蹲在地上采地圐圙,老人的马儿向着更北的方向去吃草,时不时吆一嗓子,用牧杖指给他看。

小孩笑着凑过去,不知不觉之间,雨水渐渐停了,日头从西边的云层里透出金红色的光芒。

他采了许多地踏菰,再看天色不早了,解下蓑衣放到背篓里,准备再割上一捆草回家吃饭,回头向南时,才惊觉自己跟着朔北的老蛮子走出了很远。

老头看向马群,又看了眼落日和天穹东方积蓄的黑云,开口说:“上马,送你回去。”

小孩惊喜道:“真的吗?”

转头又失落无比,“可我不会骑马。”

“我带着你。”

小孩看向他佝偻的身躯,眼睛里满是怀疑不相信,再看向那些马儿,毛色驳杂,背上连马鞍都没有。

老头持着牧杖,松开马缰绳,他伸手摸了摸那匹棕色马儿的鬃毛,马头温和顺从地低下来,他用力撑着马脊,翻身上马。

身形依然不高大,反而更像个小老头,却向小孩伸出手,说:“别看我老成这样,年轻时候,也是跟随那钦大君上过战场,在马背上屠过狼的。”

小孩忐忑地抓住他的手,马背上颠簸无比,不多时就令他头昏。

老人说:“向上看,向远处看。”

仰头看,高空翱翔着一只勇猛的白矛隼,他心中陡然间生出难以名状的开阔。

像是他做了苍鹰白隼,目穷千里。

晏昭和阿木尔偶遇这老人家,以为他带着孙儿骑马。岂料见老人家将小孩放到南北界线处,遥遥目送小孩回去,两人才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甚至互为仇敌。

他们两个原来根本不必特意见“静烽燧,且休兵”,没有百姓渴望烽火狼烟。

也许小孩的父母亲耳耳提面命,告诉他原野北面是怎样一群茹毛饮血,宛若野兽一般凶狠而丧尽天良的人,但一个朔北的老蛮子并不是那样的人。

“老人家,您知道静燧原在什么地方吗?”阿木尔极有礼貌风度地问。

老人瞧了一眼两人的装扮,风尘仆仆的南梁装扮。值此时节,南北开战,来问这个原、那个原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晏昭打消他的疑虑,道:“我二人是南梁人,先祖父曾路过静燧原,来此游故地。”

“没听过什么静燧原。”

老头儿吹胡子紧锁眉,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说辞,是从没听过。

不过他们南梁的文句言语文绉绉的,喜好生僻别致,老人家只当是南梁人自己取的名字,问道:“你们去哪个方向?”

“东北方的那片罕无人迹的原野。”

“这也不是你们南梁的叫法。”老头扯着胡须十分疑惑,“这个地方你们南梁的叫法和我们是一样的。”

晏昭沉吟,阿公的手记太多,他并不清楚哪些是流传出去的,那些是阿公自珍自藏,供人翻阅的,可见这“静烽燧”的名字好比是“朔北的圐圙”,不宜用。

“敢问,那片原野名何?”

“哦,夏秋天草长野地,就叫野地原,冬春日,三千里冰封大地,人畜尽绝,就叫死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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