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晏昭点点头,阿公手记中所记的“静烽燧且休兵”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三千里冰原,无人可活,他们当时走过的是死绝原,而今见到的是野地原,从来没有休止兵戈的希望。
着古旧袍的佝偻老人用浑浊深邃的眼珠子望着他们两人,哂而一笑。
“南梁国的人。西北边来的?”
老人握紧了牧杖,作拔刀状,赫然化身成马背上举长槊的朔北勇士。
“从这里向北方越来越冷,脚程再快再耐寒的马也不可能在凛冬穿越冰原。”老人额角的筋脉凸起,浑身都在用力恐吓他们。
“没有人能活着穿过抵达冥府的冰原。南梁人,回去告诉你们的将军,这里绕不到朔北的后方突袭,你们也不必自寻死路。”
晏昭不是来传播战争讯息的,他正要解释,却被阿木尔拦住。
纱幔遮面,眼蒙纱布的年轻人问道:“当真从无一人穿过冰原?”
老人骄傲地努力挺直腰板,仰头挺胸道:“我们朔北的阿木尔大君做到过,还有大君帐下的朝格图将军也做到过。”
旋即他又有些迟疑道:“似乎还有个南梁人……”
“不可能,南梁人没有天神的庇佑,做不到的。”他打量着晏昭,摇摇头,自说自话。
“他就是穿过这片冰原的南梁人。”
阿木尔抬手掀起帷帽,摘掉蒙眼布,露出一双天空一样的眼睛,淡而又温的眸光泛着平静的水纹,像是点缀在空中的繁星。
他穿着南梁文士才会穿的轻若云纱的衣衫,含笑望着老人。走下王座的君主来到荒凉无人烟的角落,看到了他的臣民。
风低低拂过野地原的冰草穗,茎叶上的水滴沾他衣间风尘,风声呜呜的,渐渐泛着冷意。
老头怔怔地看向阿木尔,约莫确认了他的身份,挺直的肩背又艰难地弯曲着。
“不用拜了,阿木尔大君丢失城池,在城外与南梁军队交战,坠入星桥江,不知所踪。”
阿木尔抚起他,将自己的近况告知。
老人雄赳赳地拍着胸膛说:“我是都瓦部的阿古拉,回到部落后,首领会派人护送大君回去。”
“你不怕我是南梁来的骗子?”
“不会。”老人信誓旦旦地说:“大君继位扫平草原东南部落时,我见过,大朝会时,我又远远地看过一眼。草原人张弓,目力能及鹰隼,绝不会看错。”
“好好好。”阿木尔翻身上马道:“我们来找静燧原,暂时还不想回去王帐。”
老人皱眉,搔断了好几根白发。
“也没有听过南梁人管这里叫什么静燧原的……”
晏昭听得懂他们的话,解释道:“许是我阿公的手记里写错了。”
老人家默默看了他一眼,混沌的目光似乎闪过一丝精明。
晏昭忽而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如芒在背。
“大君和这位梁人,不嫌弃可以到我那里暂住,再慢慢找你们记错的原野。”
阿木尔想拒绝,都瓦部偏安朔北东南一隅,首领总认得他,他不欲节外生枝,省得害了晏昭。
“如此,多谢您。”晏昭一口答应下来。
“我上了年纪,派不上用场,都瓦部的族人没事不和我往来,我养了几匹马,放几只羊,清净得很,不要担心。”
阿古拉双手拢在嘴边吹了个口哨,他放牧的几匹马儿扬蹄奔过来,他上马兜着风催赶落日。
红彤彤的辉光照耀云层和群山,回应风的呼唤,阿木尔和晏昭跟上他。
都瓦部的战士以游猎为生,不同于赤那部的悍勇,他们是更灵巧的猎人,但阿古拉上了年纪,离群索居,住所只是一座简陋的帐篷,养了几匹马几只羊和一只老狗儿。
马瘦羊弱狗老,可谓是伶仃孤苦。
家中来了尊贵的客人,他用最醇香的奶酒招待,宰杀绵羊,架起锅煮了一锅肉汤。
阿木尔不发一言给他帮忙,晏昭实在帮不上忙,被塞了一把牛乳糖,做悠闲的客人。
等闲下来的时候,老人围着火堆烤火,柴火噼啪响着,仿佛老旧琴弦抽拉一般嘶哑的声音说:“你们南梁的人长得很温和。”
晏昭私心以为这是偏见,温和不是懦弱。毕竟在南梁人眼中,朔北蛮人样貌很锋利,男女老少,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爱恨分明。
“我有过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和那钦大君同一年生的,和南梁打仗那些年,都瓦部的好些儿郎都是追随那钦大君的轻骑兵,这孩子挽弓太慢,死在了南梁的北阳关。第二个孩子追随齐格勒王子,死在多年前南梁秦州的土地上。第三个孩子在冬日外出猎黑熊的时候,被熊掌拍碎了脏腑,好在是找回了身躯,完整地回归冥神的怀抱。”
“被马儿踏入泥泞的人、变成焦土的埋在异国的人,魂魄不得安宁。”
“南梁人,我希望大君能攻破北阳关,占领南梁的土地,这样冥神的怀抱才能为我的儿子们张开。”
老人沧桑地声音里藏着说不尽的悲痛,他不是在抱怨什么,也并不仇恨,而是在向冥神祈祷,祈祷他死后能牵着长子和次子的灵魂长眠于地底。
晏昭口中含着甜丝丝的牛乳糖,喉间却有一股怎么也消散不去的苦意。
他登临北阳关城楼,眺望过还没有完全开战的战场,冷雪潇潇,尸横遍野,南梁的将士埋骨在万里之遥的他乡,原来朔北蛮夷的魂灵也日日飘荡在凛冽的霜风中。
阿古拉和他闲聊而已,兴致起了问道:“这儿真的有个静燧原吗?”
晏昭被老人洞明地目光定定地看着,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能,他找不到一个静燧原,也造不出一个那样的原野。
恰好大君端着肉汤碗筷过来,晏昭自喃道:“让我想想啊……”
阿木尔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是朔北的大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老人的遭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子民所经受的磨难。
所以他在努力改变这一切。
人们在战火中死去并不比被他人杀害更合理,拥有悍不畏死的勇士也不是阿木尔大君的荣耀和辉煌。
他不能让所有的老人们付出了儿子和牛羊,孤独地死在荒原。
晏昭和阿木尔暂且留在了这里,大君每日去打猎,用老人儿子的长弓,大多时候猎来的兔子和鹿,偶尔会有凶悍的猛兽。
白日里,晏昭跟着老人去牧马放羊,背着割的草回来,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晚上围着篝火烤肉饮酒,沉默着祈盼星辰给予方向。
七月流火,风变得温而凉,白矛隼在空中低回盘桓,向下俯冲,鹰唳声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白色的海东青双爪牢牢地抓住阿木尔的手臂,傲气十足地审视四周。
阿木尔跟晏昭解释道:“这只海东青是朝格图救下来的,可以寻人,可以传递消息,平常翱翔于自由的天空。”
“就像你的狼一样。”晏昭可没有忘记,眼前这个人驯养了一只疾驰在原野上的白狼。
阿木尔自己都差点忘了。
“有朝格图压着,我是死是活的消息没有传回去,查干巴日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南梁的骑兵入侵草原腹地,兵马分散,被朝格图所率的骑兵围猎,景瑶和郑从彦吃了暗亏,近来应该不会有动作了。”
阿木尔话音一顿,语调古怪地说:“朝格图还说,阿丽玛生孩子了,是个女儿,信中得意洋洋地说他要做父亲了,还要女儿做草原最美丽的萨日娜。”
晏昭挑眉,好笑地问他,“这很奇怪吗?”
“不是奇怪,我一直觉得朝格图还是个小孩子,少年人,阿丽玛也还是个小姑娘,但想想他都二十多岁了,做父亲也不奇怪。”
阿木尔低头看着在归置草料的晏昭,这个人也是南梁有名的清雅文士,如今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而好像,自从少时认得晏昭,岁月就优待了他。长大成人之后所历经的那些苦与难,都变得匆忙模糊起来。
他真是三生有幸。
来不及感慨自己幸运的大君,又被拉起手,手腕上挂了一个布褡裢。
“这是什么?”
晏昭不答,阿木尔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几十株草药。
他低着头,脑袋嗡然一响,糊作一团,逼着自己想个措辞,如何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根较粗,茎短,叶片形似卵羽状,顶端圆顿,沿根茎叶脉有绒毛,花冠呈钟状。”晏昭仿若无事的语调说:“没错吧,上次你找的是不是这种药?”
阿木尔抬头,迎面直视着他的眼瞳,像是在辨别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药,见晏昭目光清澈坦荡,他松了口气,心想,阿昭哥虽博览群书,但也不至于将医书全背下来的。
他不想让他知道他要找的是天仙子,不想他知道他染上了天仙子的毒。
“没错,是,谢谢阿昭哥。”
他想要斩钉截铁地答复他,也自以为足够坚定。
晏昭似乎怔了片刻,又好像没有,低头整理着自己衣上的草茎。
阿木尔轻轻啊了一声,嘀嘀咕咕说:“唉呀,是大萨满的来信里说的……阿昭哥你知道我们朔北的僧医四处云游的,大萨满苏合他是个不纯粹的萨满,信仰朔北的群山和风,医术也是半吊子,但我是受伤失踪的,他心中记挂我的伤势,才让我自己找点草药吃,这也没什么……”
“别说了!”
“阿昭哥……”
晏昭弯腰打落衣衫上的蓬草碎,忽而无力似的双手撑着膝盖,指节发白低吼道:“闭嘴,我叫你别说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