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城,草色如碧,翠雀花开遍野。
郑从彦吃了朝格图的亏,不再妄动兵戈,反而将目光放到了晏泽芳这里。
若说他有多了解晏昭此人,那绝对是妄诞之辞,但这儿还有个景瑶,她应该了解晏昭。
然而景将军又和朝格图交了回手,南梁将士吃了暗亏,她心中多少有些郁闷。
郑从彦自愧自责道:“朔北占据辽阔无遮的地势,是我太贪功冒进了,若是晏大人在,想必不会酿成这样的局面。”
“说起来……”郑从彦故作停顿,慢悠悠地说:“晏大人不知所踪有些时候了,不知去什么地方了,但愿他安然无恙。”
景瑶默默擦拭她的戟刃,郑从彦看着她已经不自觉上了三遍护刀油了,听到这一句终于停下了动作。
“郑大人知道他去哪了?”
郑从彦似笑非笑反问:“将军不知道他和谁在一起?”
景瑶抬眸,黑琉璃一样的眼珠定定看他,抿紧了唇,放下长戟,突然说:“我不懂他。但他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人。”
郑从彦:“也是重情重义的情痴。”
景瑶皱眉,这话她不赞同。晏泽芳要是情痴,早在劫法场之后,温大儒死后,和朔北通商达成之后隐姓埋名,再不管世事了。
满目山河远,他早可以放着不管,去怜去他的眼前人,又何必在局中进退维谷,两难全?
那两个人都不是情痴。
“可惜,飞燕城破,若是让朔北大君死于那时,必能让朔北动乱。”
“你又不是没有给他们散播大君已死的谣言,可在蛮人疾驰的原野上,我们的军队不占优势,和他们的大君无关。”
景瑶静静回道,郑从彦含沙射影说晏昭救了阿木尔,她猜也应该是这样。
她情感上懂晏昭为什么要救阿木尔,理智上却不能认可,但心中也不希望阿木尔当真去死。
“晏大人失踪,又吃了败仗,军中有些非议,说他是做了逃兵了。日后他再回来,军中恐怕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郑从彦为难道。
“他和郑大人道不同,他不回来正好,指挥作战的事,郑大人才能说了算不是吗?”
权术上景瑶比不上浸淫宦海的人,但她又不是傻子。
晏泽芳力求不动刀兵,郑从彦想的是逐朔北地,诛夷蛮人族。
郑从彦要排除异己,势必要将晏昭挤出军中,声望、地位,一样都不能留。
晏泽芳此人大礼细谨从无差错,偏偏有个致命的污点——私情。
如此一来,非但不能说郑从彦捏造流言生事,反而得感谢他只是说晏昭做了逃兵,而不是把他与朔北大君的私情捅出来。
景瑶头疼,深觉这世上的事分不了太清明,浑浑噩噩糊涂过一日,尔虞我诈,不如战场上真刀实枪干一场来得痛快。
两三月凛冬将至,野地原变成死绝原。
死绝原上两个轴的,一个老的,还活得好好的。
阿古拉原先还忧心大君不在的朔北,相处下来也觉察到了。
大君的情况不是很好,他在犹豫、逃避。
他们朔北人最瞧不起懦弱逃避的人!
簌簌的雪花落在脸上,阿古拉树皮褶子一样的手负于身后,眯眼仰望风雪高空中盘桓觅食的鹰鹫。
鹰鹫凶猛地向下俯冲,一个猛子叼了一只扎进雪地的野兔。
野兔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不够塞牙缝的。
雪飘了仅仅两个月而已。
阿古拉向看看大君的神情,但他一副苍白虚弱的忧郁模样,实在看不出来更多的愁苦了。
老人愤怒叹息着,不再去看。
朔北如此危机的情势,他身为大君居然在这儿避世隐居,简直不可原谅!
阿木尔不知道有没有觉察到老人的愤怒与对他的轻蔑,他畏寒似的蹲在地上,手掌抚摸着地上的猎犬。
“狗儿,狗儿……”
阿古拉转头才发现杂毛狗安静趴伏在雪地上,已经僵硬了。
狗死了。
阿古拉老人穿着羊皮衣,抖擞着衣上的雪霰,目光浑浊地说:“战争要开始了。”
大君也仰头看到了阴霾长空,低头看到皑皑白雪,三千里冰封大地,何其壮阔之美,他想扯起嘴角笑,笑不出来。
天不佑朔北,祖先和神灵也没有可怜过他。
这是怎样的一个秋日呢,椴木的黄叶没有落,雨水打着霜尘,渐渐凝成白色的冰霜一样的羽毛。
轰隆的雷鸣声打着一尺厚的雪,秃鹫饱餐之后,生灵凋敝。
拉长了的冬季,雪落前储的粮不仅不够牲畜吃,也不够人吃,这才只是初冬,苍鹰都要抓野兔崽子。
阿木尔指着头顶的天,再看看地上的猎狗,问阿古拉,“怎么办?”
“九月狐狸十月狼,都瓦部以打猎为生,打野猪盘羊狍子也能过活,怎么都能活。”
阿古拉攥了一把炒米,走到猎狗身旁,推开阿木尔,将炒米塞到狗的嘴里,细数它一生的战绩。
“你还是条幼犬的时候就帮我放牧,总是能捕到兔子和狐狸,是条聪明的好狗儿;大了些就随族人一起去猎狼和野猪,是条勇猛的好猎犬;你上了年纪后,看家也很警觉,昨夜忽然跑出去,我还以为你会回来。”
“好狗,你没有犯下任何罪孽,回去冥府的一路上要走好。”
阿古拉解开猎犬脖子上的绳套,很是夸赞了一番他的好狗儿。
他仍反复吟着一句,“我怎么都能活……”
猎狗、老人、强盗都能活,人们为了活着犯下的所有罪孽,都不会被天神责怪。
为此诱发的战争也在此列。
阿古拉发狠地驮起狗儿僵硬的尸首,猎犬死后要埋在山上。朔北有荣耀有尊严的人,都会在尽可能靠近天神的地方。
他不管尊卑有别了,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大君一眼,说:“我的帐篷绝不给懦弱的人遮风挡雪!”
宛若一匹孤狼,驮着自尊和骄傲走入风雪中。
晏昭从端了一碗药出来给阿木尔,恰见到老人孤身风雪的背影,风啸声动,如万箭齐发。
“你父亲那钦大君率领的骑兵都是这样的人,也难怪南梁差点就一败涂地。”
阿木尔捧着手中的碗,低头看着黑乎乎的药汁里倒映的眼瞳,问道:“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狂风骤雪中胸腔有着烈火的人,宿命要他们征战不休的人。”
你本来也是这样的人。
捧着药碗的大君瘦削却并不孱弱,即便是在天仙子毒瘾的侵蚀之下,他仍然坠着弯刀,随时都能出鞘。
晏昭垂下眼帘,藏起无谓的感怀。
“走吧,他回来,我们要是还没走,他会毫不犹豫用他箭筒里的箭射杀我们。”
“所以你才给我熬了药。”阿木尔偏头问他,“阿昭哥,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对吗?”
“我要怎么才能不知道呢?”晏昭唇边泛起苦意,“还是说,你想让我装作不知道。”
“你每一次都觉得能瞒过我,大君,我有那么蠢吗?”
天仙子的事早该说明白,晏昭早就知道。
“我没读过那么多的医术典籍,但还是知道天仙子的,麻痹痛觉,昏昏欲仙。你忘了,你十二岁的时候牙疼,药方里就有这个,还有……我尝过你的药,三年前你到北阳关找我,雪夜我去寻你,明明是毒发却托词如厕……”
“大君啊,”晏昭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起那些错漏百出的隐瞒,将怜惜加以掩饰,唯有愤恨一览无余,令他声声质问,“我在你眼中有那么蠢?”
阿木尔张口欲言,却听他说:“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令南梁和朔北百姓之间仇恨消弭的办法。”
晏昭盯着阿木尔,他伸手抚过他的脸颊,轻轻地说:“你知道的,你我皆是罪人。”
阿木尔摇头,“阿昭哥你不是,我才是。”
晏昭冷笑一声,没有再揪着这个不放。
消弭仇恨的办法很简单,战争是一种方式,需要将仇恨的怒火对准敌人。
而与之相对的,他们可以一切仇恨揽到自己的身上,外部的仇恨转移到内部自己人的身上,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阿木尔有罪,晏昭本无罪。
但现在,他们都有罪了。
他们在死绝原分道扬镳,晏昭向西北归于南梁军中,阿木尔向北,回归他的金帐。
他一路北上,不曾看到沿途族人的境况,然风雪中飘来的腥气告诉了他一切。
万里荒原成冰原,族人们挽起弓箭围猎野狼黑熊,还要南梁越过星桥江虎视眈眈。
朝格图压不住十八部,尤其是如此寒冷缺衣少粮的冬日。
幸而,大君归来了。
见到金帐升起王旗的时候,族人们几乎喜极而泣。
这是继那钦大君后一统十八部的君王,是让族人们有过三年饥寒无忧的君王,他一定有办法!
他思来想去,只有南梁有粮草,只有南梁有……
而南梁占领了飞燕城后,景瑶一度想放弃这座无用的城池,粮草补给每一回都得渡过星桥江,太麻烦,但思及冬日朔北蛮人无粮仍要南下劫掠,倒不如将其拦截在飞燕城,到底守了这座城。
今岁江面结了冰,将士们踩到冰上结实得很,也就没了这样的烦忧。
可随着晏昭回来,军中有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一些煽动、猜测和夸大其词,由不得他听而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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