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朝着雪山而行,一路上见到他的子民,他的奴隶们,骨瘦嶙峋,衣衫褴褛。
金色顶冰花的旗帜愈来愈近,他走了很远,走到了寒冬季节,走到又一个年关。
他口干舌燥,喉咙发痒,下马捧起一掬雪塞进嘴里,眯眼向袖中摩挲,忽而有些遥远的记忆被顺着喉管淌过的冰凉雪水叩开了。
记得还小的时候,年关草原上烹牛宰羊,勇士们大碗饮着烈酒,人们穿着厚厚的羊皮衣,啃着羊羔腿。
小孩们绕着火堆追逐,姑娘们穿着长过膝的彩色的长袍跳舞,尤其是夕阳将要逝去的时候,天地间昏与明交割,老人们双手合十肃立,微微低头,肃穆又虔诚。
浑厚的歌声伴着野马鸣啾声,即便是血与火之中,都有无尽的蓬勃的生命力……
阿木尔咬紧下唇,咬到鲜血淋漓,除了冰雪,他尝到铁锈味。
血与火,血与雪,他讶然地回顾起脑中这段记忆,仿佛从未见过,乍然冲破屏障的封锁。
大地上流淌着黑色的痕迹,那些饮酒的勇士舞着弯刀和长弓,跨上烈马,一去不回头。
歌声里的哀戚,老人们悲痛的哭声……
那钦大君不是神,和南梁频频交战的那些年,草原依然有那么蓬勃的生机吗?
还是他脑海中的这些根本就是假象。
时隔十五年,服了药的阿木尔大君根本不能确定他儿时故乡的模样,那些死去的人连梦里都是模糊的。
但他亲眼见到如今草原的模样。
天真的孩子围着火堆烤一串不知道从哪里捕来的鸟雀,还有初生孩提清澈的哭号声。
这很难得,在这样一个雪满原的昏时,有个孩子降生在世上。
过了一会儿,哭声听不见了,惟余下女人压抑隐忍的抽噎。
阿木尔不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穷尽想象,也无法理解。
烤着火的小孩走近了才看到,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串土鼠肉。
小孩打闹着无意间踩到了阿木尔,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个蓝眸的贵族,眼中似乎有他们不理解的悲痛。
“阿妈后悔了,但后悔也没有办法了,这串土鼠你们不能抢,这是给阿妈补身体的。”
“谁让你阿妈不听劝的,明明家里都没有男人,还知道要和南梁打仗,不趁着好天气把孩子打掉……”
这不是孩子说的话,是帐篷中的妇人们说的。
她们看了眼停马驻足的旅人,慌忙地下跪,草原人人都知道,唯有大君家的人有一双澄澈如星空的眸子,而那钦大君的孩子只余阿木尔大君一个。
帐篷里有个妇人提着竹篮匆忙往外,不留神脚下,摔了一跤,这才注意到一旁披霜戴雪的人。
竹篮里被羊皮包裹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阿木尔问她们,“这是什么?”
他上前提起竹篮,嗅到一股腥味,掀开羊皮,露出浑身泛黑青的幼儿,他蜷着手脚,初生的啼哭都被阻断了。
他母亲辛苦生下他,又让人扼死他,是为了什么?
妇人们在雪中冻了很久,手脚麻木,也不怎么惧怕大君了。她们抬起头,麻木而哂然地笑笑,“这个孩子又活不下去,只要大人能活下去,就还会有孩子。”
“今年五月显怀的,算日子都知道约莫在冬天生产,这季节连长了毛的牛羊都会冻死饿死,更别说孩子,还要打仗,没有粮食。二月怀孕的妇人,大都早早落了胎,趁着好天气,孩子还没成形,不伤身体,到冬日正好养好身体……她自己不舍得这孩子,到了这时候,自己吃的都没有,哪里还顾得上孩子。”
因为这孩子活不下去,为了他母亲好,不如早早落了胎,强留到了现在,还是活不了。
她们的手上都是皲裂的疤痕,目光麻木不仁,分明是仰望着草原的君王,诚惶诚恐地向他笑着,却仿佛是一幅狰狞可怖的画,吓得阿木尔踉踉跄跄飞奔上马。
他算什么君王!他放着风雪中饥寒交迫倍受煎熬的百姓族人,还敢想有一日能隐居于和暖的南方!
他凭什么。
没有路走了,战争总要得到些什么,他要南梁的粮草,他要南梁的土地。
大君弹着衣上的风雪,终于头也不回地向北方策马而去。
北风刮得人胸腔流淌的热血都要结冰了。
“大君。”
朝格图率亲卫迎阿木尔归王庭,心中忐忑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君王。
他还是那副淡然带笑的神情,朝格图暗自饮恨。
朔北的境况糟糕透了,大君失踪,人心不定,南梁来犯。
幸亏有大萨满站在朝格图这边,乞源部是他的,骁勇的赤那部是他老丈人的,朝格图等不到大君回来,他得保护他的妻儿,他的家园。
他不惜做篡位的逆臣,以为阿木尔逃跑了,他不会回来了。
风雪交加,饿殍冻骨遍野的时令,他居然孤身回来了!
朝格图垂首拜地,看着阿木尔坐上王庭的王座。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没关系,大君一直都是那个心软的大君。
大君没有问朔北族人的境况,也没有问与南梁的战事,用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俯视他。
“我此行打探清楚了你父亲的死。”
朝格图抬头睁大了眼睛,听他一字一句说:“是一场意外。”
“哈日查盖运送的财货被埋伏在两国必经商路上的盗贼截走了,杀人越货,没什么阴谋诡计,你的仇恨到此为止。”
阿木尔用懒散的语调告诫他,连搪塞都不愿意。
小人物有时候意外地能引领历史的进程,是不是意外,大君都将其定为意外。
朝格图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但他还是忍辱应下了,又听大君说:“赤那部首领查干巴日叛国,弃城而逃,按朔北律令,当受剜肉之刑。”
朝格图震惊,为老丈人求情,“大君不在的时日,幸亏有赤那部抵抗南梁侵略。”
他印象中的大君不是这样生杀予夺的铁血之人,更何况查干巴日是赤那部的首领,他何故弃飞燕城只有他们知道。
“幸亏有赤那部抵抗南梁侵略。”阿木尔从王座上走下来,掰正了他的脸,四目相对问他,“所以没有了查干巴日,赤那部就不是赤那部了?还是说,你们没有想过我还会回来?”
“大战在即,赤那部再因首领心生不满,容易滋生叛乱,请大君三思。”
“不杀查干巴日,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打着旗号勾结他国献我领土了?大战在即,赤那部族人骁勇,倘若因叛国的首领被处死,赤那部就要叛变,那他们打算拥立的王至少也要有先逐南梁、再收复十八部的实力。”
阿木尔挑眉,微眯着眼问朝格图,“怎么,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了这样的实力?”
朝格图不能够再相信他,他明明活着,却弃族人于不顾,还想将父亲的死归咎为意外。
“整军,拿出来你从南梁的重骑身上扒下来的盔甲胄衣,举行选拔,重建铁浮屠。”阿木尔三步回到王座上,神情冷硬似铁,“飞燕城中守军一万,粮草辎重每半月过一回星桥江,等深冬时,轻骑开道,重骑兵攻城,夺南梁的粮。”
朝格图愕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查干巴日……”
“暂且留他一命。”阿木尔阴恻恻一笑,“到他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朝格图刚一出帐篷,帐中的大君就伸手揉着他脸颊两侧。
大萨满苏合不经通传直接进来,一下就看到了似笑非哭脸色带着滑稽苦意的大君。
他低声笑道:“不止朝格图以为大君不会回来了,我也这样想过。”
天上的星象也是这样说的。
天神和祖先都保佑不了朔北人无饥无寒,那钦大君是个凡人,阿木尔也是。
他坠入冰流,生还渺茫,给朝格图留下了一个满目疮痍的朔北,朝格图回到草原和南梁周旋。
他活下来了,他选了晏昭,他放弃了民心惶惶的朔北。
朝格图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大萨满也这样以为。
大君过了年才二十七岁,已然受制于天仙子,时日无多,何不纵情恣意一把?
况且他心知肚明,就算他回来,一位染上天仙子毒瘾的大君,日渐连清醒理智都消失的大君,会给朔北带来希望还是绝望呢?
但阿木尔还是回来了。
只有苏合这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发如清雪,俨然没几天好活的老头子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大君想去什么地方,走到哪里折返的?”
阿木尔挺直的肩膀陡然塌了,“说好了去惠州的,要同去的人忘了,我也就忘了。走到了南北边境,被一个都瓦部的老人逼回来的。”
“都瓦部到金帐王庭快马两个月就能回来,您走了足足四个月。”
阿木尔默然片刻,道:“我还是想逃来着。”
“为何没有逃呢?”
大萨满悲悯地看着他,天仙子的功效之一就是消磨心志,再刚强的人对上那种毒,都会想退缩逃避。
可他为什么没有逃?
因为他的子民遭受如坠深渊的苦难,在深渊地底日夜哭号的呼声,令他被天仙子麻痹的睡梦中都不得安息。
深渊怨鬼的嚎啕声拽着他回来王座上,要他做注定被斩首的君王。
“朝格图有了野心是好事。”阿木尔神情黯然,低下头颅说:“我回来对他的野心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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