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斩狼之冬

雪山远处,蓝天白云下翠色的原野上点缀着金色的星辰,点燃了即将苏醒的荒原。

冰雪堆砌在花的根茎,簇拥着倔强不屈的生命。

朔北崇敬这样的花,将其用鎏金的绣线绣成王旗。青铜质风铎片缠着大纛在东风中奏出清脆鸣声,沉重的冰霜开始消融,朔北族人熬过了这一个寒冬,却鲜少有喜笑颜开的。

“这个冬天真长真冷啊!”

大君率众夺飞燕城的粮草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带去的精锐骑兵,丧生了千人。

有命回来的个个不但不曾夸耀大君的功业,反而三缄其口,面色凝重。

阿木尔大君又负伤归来,大大小小的仗打过这么多回,大君好像从没有过全身而退的时候。

十八部的首领或多或少知道大君是如何不费力攻陷飞燕城的,蛮族和中原不一样,为了生存抛下一些没必要有的仁慈,这样才配做君王。

哪怕南梁的史书上将朔北大君写成一个茹毛饮血的恶狼,那反而是对他的嘉奖。

他们沉默不言是因为,大君这么大阵仗,消耗了那么多火油,抢来的粮食太少,惊动了南梁。

经此一役,南梁必然严阵以待。

而无法从外部抢掠的粮食,十八部之间必然要内部倾轧劫掠。

朔北一向如此,如果不是那钦大君一力征伐了十八部,定下了规矩,冬日南下劫掠南梁,十八部每到冬日提防族人远胜过提防饿狼。

如今到了阿木尔大君,抢来的粮食不够,凛冬就会饿死无数族人。

阿木尔盘腿坐在床榻上,光着膀子,袒露伤口,额上沁出冷汗,唇色发白。

“大君的箭伤穿透了肩膀,南梁的箭手实力不俗。”

阿木尔垂眸,牵起唇角苦笑,“他射出的箭。”

“略有耳闻。”大萨满点点头,行动不便的老人,握住箭尾稳稳当当折断。

大概是这具年轻的躯体上已经有太多伤疤窟窿了,这一箭只可说是力透骸骨,远算不上凶险。

“晏泽芳,老朽也听过他的声名。天眷南梁,女帝手腕不俗,又有景家虎将,晏郑之臣。”

大萨满沉声道:“大君再饮一口烈酒。”

“不必了,拔箭吧。”

大萨满依言,白纱垫着伤口逆着箭向拔出了羽箭。

上药包扎一气呵成,顺手又端了一碗药到大君唇边。

阿木尔犹豫了一会儿,道:“我能挺住,这药不喝了。”

“非是天仙子。”大萨满道:“大君近来夜不能寐,头痛欲裂,喝一碗药就能缓解,但长此以往,迟则一年,早则半年,离疯癫也没多少时日了。”

“这碗药只是疗伤的,大君夜里锦被多加几床,头痛烦躁,畏寒惧冷,恐不得安眠,伤也就不易好,赤那部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阿木尔抬眸,愕然看到大萨满对一切了如指掌的神情。

“大君,您还年轻,心却垂垂老矣,被绑缚在王座之上,能走的路并不多,瞒不过我这个真正的老人家。”

阿木尔惋惜,垂下脊梁,低低笑着,“行,大萨满出去的时候把跪着的朝格图叫进来。”

烛火摇曳,灯影似寻常,朝格图在风雪中跪了半日。

他自愿跪着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请罪,从飞燕城回来,来不及解甲就直挺挺跪在大君帐前。

大萨满摇头叹气,大君有心了,但朝格图的心计还是不够看。

他们差的年纪不多,少时都曾历经苦厄,怎会相差这样多?

“对晏昭动手是我自作主张,大君要杀要刮军法处置都随您的便,朝格图自认没有做错!”

他梗着脑袋,硬气请罪,实则将阿木尔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大君最心软,还摇摆不定,不会因为他想对晏昭下杀手就处置他。

他之所以跪在帐前请罪,是为赢得金帐下精锐骑兵的军心。

——大君就是为了一个南梁人惩罚帐下的朝格图将军。

这点小心思,阿木尔非但不制止,反而任由他跪下去了。

朝格图奉命入帐,依然挺直了脊梁。

大君披上裘衣盖住身上的伤势,盘腿支着侧脸,俯视他,饶有兴味道:“南梁有句话叫: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么跪不觉得憋屈吗?”

“南梁的这句话多半不是指天地君亲师吧?”朝格图坦荡荡迎上大君兴味的目光,讽然笑道:“我还以为上次大君归来已经放下南梁了。”

“嗯,我挨这一箭是我活该,你想说这个?”

阿木尔依旧笑吟吟,话锋一转,“飞燕城告捷,北风呼啸不止,我朔北子民仍饱受饥寒苦痛,朝格图将军以为该怎么办?”

“召集十八部勇士南下,强攻北阳关。”

“朔北集各部人马不过十五万之数,南梁三十万大军据守北阳关,严阵以待,你可是有必胜的把握?”

“还是说,我军抢来的这点粮草足够十万大军行军消耗了?”

朝格图不言语,他忽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老丈人屠戮华光城,抢了不少好东西吧。听说他们赤那部男儿日夜饮酒歌舞,抱着好几名女子暖身子呢!”

阿木尔撩了撩衣袖,玩笑道:“着实令人眼红。”

朝格图忽然明白了大君的意思。

与其等族人饿死之后十八部陷入混战,他这个大君就应该在还没有人饿死的时候,坐在王座上举起生杀的旗帜。

这不难抉择。

赤那部的查干巴日还背负着叛徒的罪名,偏巧,赤那部是朔北最富庶的部落。

朝格图似乎也明白了大君让他跪在帐前是为了什么,那是他的老丈人。

“大君,赤那部是我朔北最骁勇善战的部落,是最忠诚不二的勇士。”

“可他们忠诚的对象不是我想要的。”

阿木尔缓缓抬手,示意他站起来,向他靠近。

朝格图遵从,仍然据理力争,“赤那部兵力强大,是进攻南梁的主力,他还是我朔北最善战的部落!”

“最善战的部落,”阿木尔点头,“这话说了两遍了,最善战的部落,所以大君集十七部的兵力要拿下他并非易事是么?”

朝格图低头,他是这个意思,但这种话不能再这时候说。

“大君集结兵力都不容易拿下的富庶部落,在这个牛羊人冻死饿死的时节,不正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让朝格图坐下,开解道:“你今天跪这这半日不是为了请罪,更不是为了什么南梁晏昭这样不相干的人,为的是你妻子的母族,你的老丈人。”

“是。”朝格图咬牙,忍辱认下了。

“回头十七部攻打赤那部,你就不要去了,陪阿丽玛和你的小萨日娜,等着族人带牛羊、粮食和奴隶回来。”

阿木尔轻笑,拍着朝格图的肩膀道:“回去吧。”

朝格图像只败犬一样,垂头丧气,出帐告退时,夜色阴影中他好似回头望了一眼。

像是一只年幼的灰狼,阿木尔陡然遍体生寒。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呢喃自语道:“多半是大萨满说的畏寒惧冷的症状……”

次日,大君的碧天金花王旗在草原十七个部落飞扬。

十七部首领心里直犯嘀咕,大君才从飞燕城抢了粮草,这种时候将弓箭对准内部,就算查干巴日囤积了不少粮草,但这个时候,不会是大君要借着劫粮铲除逆党吧?

查干巴日确实是太放肆了些。

不少首领甚至忧心看似十分孱弱的大君能不能打下赤那部,毕竟他被尊为草原大君的时候,赤那部一开始就站在他那一边。所谓的扫平草原十八部,一开始就有乞源部和赤那部作为后盾。

尽管如此,十七部仍然整军向金帐王庭集结。

部落之间互相吞噬征伐,为了牛羊、粮食,为了生存,自那钦大君之后,草原上几十年都没有过这样的光景了。

同族相残,无论如何,都是件残忍悲凉的事。

由此,众人心中约莫也有了一杆秤,阿木尔大君果然比不上那钦大君!

而赤那部早早就收到斥候探报,早已严阵以待。

查干巴日是赤那部的主心骨,他的儿子们不比阿丽玛年纪大,稚嫩得很,还挑不起大梁。

他单单是擎着白狼王的旗帜种种插入冰雪中,连同着铁甲的马儿像一座铁塔一样屹立在青灰色的大地间,好似风雪都摧不折这老人的脊骨,吼声呵得十七部骑兵团退了三步。

赤那狼王的积威深重,十七部无人敢上前一战,反之,能摘下狼王头颅,这场仗也就赢了。

铁骑踏过惊起的雪尘上扬,落到查干巴日的铠甲上,肩两遍粗糙而花白的小辫子上,他看着对面俊俏的大君,兴许在南梁不算瘦弱,但他没有披甲,没有防具,在他们朔北,实在是不堪一击。

查干巴日舞起□□,仰天大笑道:“大君自己送命来了!”

斩狼刀丢了,丢在飞燕城外,如今大君只握了一柄薄刃长刀。

身后有人叹息,“查干巴日这样的是那钦大君在时的重骑铁浮屠,他魁梧高大,再加上悍马冲劲,那把□□砍人与砍瓜果无异,大君连样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阿木尔了然于心,怪不得现在的重骑兵没有传闻中的威力,原来如此。

以后可以教给朝格图。

阿木尔长刀落于身侧,负刀于肩颈之后。

查干巴日扬□□横贯烈日,阿木尔翻身,却被查干巴日的马刀砍中了手中薄刃。

刀没有碎,他就赢了一半。

两匹马儿交错之际,叮叮当当间过了数十招,能和查干巴日交手这么多回合,阿木尔这个大君也无愧其屠狼之名。

□□与长刃错交,金铁之声在莽苍无尽的荒原上,晖光反射着冷铁玄光,噼里啪啦的……雪裹着血滚落一地。

阿丽玛守着油灯在为小女儿缝衣裳,她不知道丈夫为何心神不宁,反而哼唱着摇篮曲,用手抻了长长的线。针头在这样冷的天太容易干涩了,她时不时在头上擦一下,祈求这个冬日平安结束。

之后,顶冰花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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