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人谁不死

“朔北赤那部查干巴日被他们的大君斩首,赤那部牛羊粮草被各部分得,男子凡是比车轴高的都杀了,女子沦为奴婢,一个草原上威名赫赫的部族,短短一个冬日就消失了。”

景瑶和晏昭交换探听来的情报,她曾经或许有些小瞧阿木尔,但那毕竟是君王,与南梁皇帝并肩的君王。

“只是可怜那些无处可去的蛮人,偷摸着渡江,竟然想要南梁收留他们,唉。”

景瑶边说边看晏昭的神情,这是朔北大君的失策,逼着族人逃离故乡。

谁料晏昭竟神情淡淡地说:“朔北内战于我们而言是好事,袭击马阑勒时更容易得手。”

景瑶:“其实朔北的内战给了我们另一条路走,只要守好北阳关防线,决计不许朔北南下劫掠,逼迫他们内里争斗,逢冬灭一族,岂非再无后患?”

“朔北只有冬日粮草无以为继,否则他们曾经怎会夺我秦幽二州。”晏泽芳侧目,怪异于景瑶忘了这一茬。

景瑶耸肩无谓道:“玩笑话,不当真。”

晏昭伏案,继续处理军中事务,下派军令。

景瑶百无聊赖在他跟前踱步,忽而翻阅架上的书籍,忽而拽着壁上宝剑青色的剑坠。饮血的青锋,穗子上青色的丝线掺着褐红,她目光飘忽,回到晏泽芳的身上。

案上烛火暗,单披了件衣裳的年轻人右手笔墨不离,风透过帐子缝隙吹进来,烛焰晃动,他左手时不时放到唇边轻咳。

散发披衣,眼底乌青,鬓角已斑白。

景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掰着指头算,她二哥今年二十七,晏泽芳也才二十七岁,怎会鬓生白发?

景瑶随手拿起案牍上一本论疏,军中各大营的粮草、军配、死伤样样都记载详尽,还有一营中何人与何人寻衅滋事斗殴,违反军纪杖二十都要禀告到晏昭这里,等他亲自示下。

这些琐碎事务,景瑶那里也有,却不像他这样细致,悉以咨之。

“泽芳兄,这些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该顾及自己身体才对。”

“无碍。”晏昭搁笔饮了一口茶,问道:“北地一向干旱,雨水不沛,与南方耕种时令相近吗?”

“差不多,但比南方更晚一些。”景瑶抬手指了指天,“农桑都是看天时吃饭的,朔北要是能不看天吃饭,他们每年也不会饿死冻死那么多人了。”

“我这些天翻看军中士卒名册,自女帝授印于你,你将景氏先祖所创的灼墨军分化拆编入各大营,如今那些老将所剩好像不多了。”

景瑶负于身后的手攥成拳,虽不解其意,但晏泽芳该不会是想用这话来羞辱她。

“景将军,你既无意重建灼墨军,还请借我两千步兵,最好经验老道,悍不畏死,深入草原腹地,袭击马阑勒。”

“悍不畏死?沙场之上,虽说白骨成堆,可古今不畏死者有几人?”景瑶皱眉不赞同道:“这不好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则,”晏昭将他抄录的一个名单给她,“这些曾是华光城旧籍的军户,仇视朔北,且多老病鳏孤,身如不系之舟。”

“所以你每日里忙活的就是这个,你所谓的绝朔北冬粮的把握就是拿人命来赌吗?”

景瑶低声切齿咬牙,“如果你早和我说,我就不会同意这个办法。”

晏昭沉静,回道:“所以我现在才和你说。”

景瑶喉头艰涩,沉寂半晌问:“这两千人奔着丧命去的,谁来领军?”

晏昭答:“我。”

“你不想活了?”

“人谁不死。”

“所以你不想活了,要拖两千人陪你一起下黄泉?”景瑶怒极反笑:“多可笑啊晏泽芳,你根本就是自私自利,还装得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所有人都被你骗了!”

晏昭脸色发白,翕动嘴唇似乎要解释,又像是被她这番话戳中了心窝子,咽下苦涩什么都没有说。

要怎么反驳,难道说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吗?亦或者,是为了杀更多的人。

“我听闻郑大人在训军马。”

景瑶木着脸下达军令,“军中一切调度听从晏大人号令,你只说要多少人马,用多少时日,何时动身。”

“五月,六月是朔北收获的季节,去得早不如赶得巧。”

惠风和煦,万里无云,飞燕城整顿军备,两千步兵由晏昭领军向西北方而去。

“晏大人,这次还是和上次一样故布疑阵吗?”

晏昭耳朵动了动,愕然看向问话的人。

“李念!你为何在此?”

小将咧嘴笑道:“我和名册上的一个人换了,他怕得不行,正好我们是同乡,我就替他来了。”

晏昭厉声呵道:“胡闹,你可知这是……”

“我知道,这些老将要么是孤要么鳏,这一回很凶险。”李念生机勃发豪情万丈道:“凶险也代表军功,我要做像景将军一样的大将军!”

晏昭动了动嘴唇,没有将劝说的话说出口。

他只好和李念说:“此行是要放随后而来的五百军马,踏遍马阑勒的耕地。麦粟灌浆期,眼看着就能收获,马蹄踏入泥泞,马阑勒颗粒无收,朔北也就无所得了。”

“可蛮子又不是傻子,一个部落的骑兵也有万数,不是吃素的,就凭这两千步兵,怎么可能打得过?”

“草原以西有天坑,那一带本就地势不平,上尧与下川是必经之路,也是马阑勒追击我们必要经过的路。”

“埋伏?”

李念蹙眉不解,步兵埋伏骑兵,无疑处于劣势,说不得就会被千万马蹄踏死。

晏昭却仰天看着灿烂如春的骄阳,似乎并不着急。

远远的,还能看见塞上炊烟,田垄人家。

马阑勒的斥候不是吃干饭的,在发觉这两千步兵的踪迹后立即向首领呼和牧仁禀报。

呼和牧仁嗅到了风中潮湿腥泥,两千步兵在战场上连冲锋陷阵都不配,但南梁不至于将两千人扔过来给他当羊羔屠,其中必有阴谋。

此事应该早早禀告大君请求支援。

电光火石间,呼和牧仁想起朝格图同他说起的一桩逸闻,关乎大君至今没有娶妻生子的谣传。

他心念一转,问斥候,“领军的是谁?景瑶么?”

“不是,是一个白袍,不像将军。”

呼和牧仁呼了口气,涩然一笑,这该不会是天神先祖在考验他的忠诚,还是谁在考验大君呢?

“大君与查干巴日一战砍下了逆臣的头颅,断了肋骨,不知伤势养好了没有,这里发生的事暂且不必知会王帐。命五千骑兵出战,尽量,不留活口!”

马儿身上的腥风涉过原野一层层迭起的草浪,部落的骑兵远不如王帐的精锐,尤其马阑勒务耕种者甚多。

但再怎么说,五千骑兵也不应当败给两千步兵。

五月中,月将满,星罗棋布,夜幕一片幽蓝宛若张开怀抱的巨兽。

惊雷轰鸣炸开静谧,伏地探听的依稀能听到不足百里外的万马齐鸣,空中一道列缺青虹贯穿了孤高白月。狂风席卷一地尘沙,蓬草随风沉浮,不知什么时候月光被黑云遮蔽,幕天席地,只见将军甲胄寒光。

鼻息间飞扬的腥土和湿泥的潮气,愈来愈进的马群腥臊气,伴随着滚滚雷鸣裂空白光,使得埋伏在这片底地的将士们内心躁动不安。

如果不是玄衣劲装的书生在前陪着他们在这片谷地送死,此时躁动的就不仅仅是内心了。

“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飞溅入草尘,半个时辰后积水汇成洼地,正流入他们藏身的下凹谷地。

马阑勒的骑兵亮起刀刃,不见星月的夜空唯能看得见雨水迸裂在锋刃,寒光凛凛,透如明镜,水色空如浮光。

骑兵并未勒马,径直向洼地踏过去。

雨水顺着南梁将士的眉目淋漓,他们咬紧牙关,腰身奋力一跃,刀柄反手而握,双手向上纵横划开,血雨洋洋洒洒贯一满身。

骑兵队□□的马儿嘶鸣,剧痛向前倾倒,洼地之后的南梁将士随即干脆利落斩下蛮人的头颅。

只有久经沙场的老将才有这样的魄力和判断力。

马阑勒领军的人在暴雨中举起长刀,刃似寒月,他吼道:“冲过去!”

马匹尸首压下来,有时压到南梁将士,随后的马儿扬起四蹄,踏碎前人的脊梁骨,继续冲锋陷阵。

而深陷泥泞洼地与南梁步兵厮杀的骑兵,早也失去了骑兵的优势,泥洼中的马儿稍有不慎就会打拐失前蹄。

暴雨如注,这片谷地被两侧起伏的地势包围,雨水倒灌,一个时辰后混着血与尸首的泥浆就到了寻常人小腿处。

武器刀刃被击落在浑浊不清的泥水中,南梁将士和马阑勒的骑兵扭打在泥地中,摸起锋刃。钝声,刀兵刺入血肉,迸裂之声,天地漏了个洞泼下雨水,哀嚎呻吟与厮杀声气贯长虹。

天色微微亮时,这场暴雨掩盖的战争落幕。

一方谷地洼地,水势渐向四方蔓延,褐色泥浆冲刷出模糊的血肉。

晏昭握了握他几乎脱力的手,回头看尸山泥浆中还站着的寥寥数人,是他南梁子弟。

昨夜郑从彦所训的五百军马一夜之间应当也踏遍了马阑勒的田野。

马阑勒部族所余兵力不过千人之数,奈何踏粮所为阴损至极,也逼得马阑勒剩余的族人拼上命也要让他们偿还。

马蹄声又起,蛮人的复仇可不容小觑。

李念这小子粗喘气呸了一口血水说:“蛮子……都是认死理儿的,要是知道逃跑,还不一定、能杀这么多!来吧!”

草原人骨血里的这点傲气和烈性,孰人不知。

故而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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