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感生之艰

天色灰蒙蒙的,泥沙之上拄刀屈膝的玄衣男子遍身污泥,衣角残破,遥望着迎头冲过来的千马奔腾。

他闭了闭眼,举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马!”耳畔风中传来呼喊。

马阑勒紧咬不舍,但冲入朔北骑兵阵的五百军马是南梁的。

尽管晏昭提早安排了,由他这边吸引马阑勒的骑兵主力,再派人驱马踏耕田,他也委实没想到会是郑从彦亲身前来。

更没想到,朔北向南梁进贡的马匹,再南梁过了好些安逸生活,竟然还能比在草原上奔驰的朔北马更快!

晏昭都不敢想郑从彦是如何驯马的。

马阑勒族人各个杀红了眼,不要命似的扬起马鞭策马踏来,一旦被怒火中烧的蛮人追上,谁也活不了。

像风一样掠过的青色马儿,生机就在眼前!

晏昭咬咬牙,抛下刀,逼着自己挤干最后的力气,奋力爬住马鞍,抓住马缰绳。

幸存的南梁将士各个上马,无一例外,鼻翼间分不清是马儿身上传来的腥臭味还是他们身上的血味。

显然,他们没有余力去分辨了。

马阑勒所剩千余人,耕地被践踏,族人覆没,在一个要以武力生存的蛮族国度,已然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他们这些人或追到南梁营中赴死,或选择另谋出路,马阑勒都与亡族无异。

追逐吧,穷途末路,无以为继。

晏昭等人归南梁军中后,他精疲力竭,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灭朔北十八部之一族兹事体大,后事还需再拟个章程,一时间反而没什么要紧事了。

晏昭昏睡了三日,醒来就见郑从彦和景瑶殷切期盼的目光。

景瑶就罢了,郑从彦悄悄翻了白眼,颇有些不耐烦,可谁也没有逼他耐着性子等在床边。

“怎么了?”晏昭坐起身哑着嗓音问。

“嗯……灭马阑勒一战中有些细节和疑惑。”景瑶神情复杂。

因为两千人只回来了十几个人。灭马阑勒功业非凡,换成任何一位慷慨悲歌的将士都会传扬歌颂英雄的事迹,可晏昭不是壮士,他身上还有洗不脱的骂名。

勾结朔北蛮人,临阵脱逃的懦夫,率两千士卒攻破马阑勒一族,真的假的?该不是他与朔北交换了什么条件吧?

晏昭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已然明了景瑶言外之意,他却不急着自证清白。

“夜幕低垂,南风起,天降大雨,有疑是么?”

晏昭闭眸回想起那夜雨水滂沱,没入泥沙的铁与血,抬手抚上了胸前心口的位置,金戈铁马声犹在耳,他心上余悸还未散。

“我少时在望星楼,跟随齐监正学过些星象,料马阑勒何时追击到下凹谷地,借地势雨水杀骑兵优势,前后算差了半个时辰。”

“只是算差了半个时辰也很厉害了,可我记得望星楼午时放雪衣飞奴观晴雨都时灵时不灵的,还以为齐监正的本事不过如此……”

“那不是齐监正放的飞奴。”

那是谁?晏昭一句话后又沉寂了下来,雪衣飞奴,绿鬓少年逐雪衣,物是人非,往事不再,旧梦难回。

景瑶却想起那个一身道士衣仙风道骨的监正,颇有些郁闷,她在天都时和他们厮混的不少,怎么没学些神鬼之相?

郑从彦不似景瑶这般温和,直言不讳道:“朔北大君少时与你同携同游,马阑勒要是没有追上来,而是去请求金帐王庭支援,你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他星象学得不好。”

晏昭并不想谈论朔北大君的少年事,语调平平堵了郑从彦的嘴。他自然不知,郑从彦命人潜入朔北草原,潜伏在马阑勒东部,拦截一切马阑勒试图求援的信件。

郑从彦自认手段狠毒,也自夸是个详尽周全的人,撇撇嘴只能认了那两个男子之间亲昵的私情。

他仍有一事不明,不得不向晏昭请教,阴沉沉一笑,轻描淡写给晏昭挖了个坑。

“你怎么知道呼和牧仁一定会举多半的兵力追击杀你?你很了解朔北十八部的首领吗?”

“我不了解马阑勒的首领,但我大概还算了解朔北的王,以及,王的臣下。大君负疚自愧,纵容旁人篡夺他的权势,他早已约束不了他的臣下了。”

“你的意思是……”郑从彦眉心微蹙,拢袖垂眸低吟。

晏昭点到为止,不肯把话说尽了,他也有一件事要问郑从彦。

“南梁的军马,在草原荒野泥泞中,怎么跑得过朔北的马?”

郑从彦哂然冷笑,“我喂了它们足足五个月的人血人肉,日日鞭笞训练才有了野马的凶性。”

他见晏昭又是自愧又是怜悯的,葬杀了七千人的谋士会因为用人的尸首喂马于心不忍负疚,实在伪善。

“怎么,就算你看不上我的做派,那还是吃了人血人肉的马儿救了你!”他冷嗤道。

晏昭无言以对,愧不自胜,哀伤一叹。

“没有看不上,算了,都向前看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景瑶睁大了眼睛,而后笑道:“真是奇了!”

“什么?”

“泽芳兄想开了,要向前看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要困死在过往了。”

晏昭也笑,瘦削苍白的手盖住双目,神情不辨,唇角却上扬,快然不已。

“想开了,世事大梦一场,情爱之事无常,由不得天定,更不由人定。”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景瑶潇洒地弹了弹衣上尘,粲然笑道:“天都女帝密诏,着令我归都,皇命难违,正好我也想我二哥了。”

“你们两个可别在军营里搞些阴谋诡计互相坑害啊!”

景瑶娇俏地眨了眨眼,这和她素日舞长戟斩首级的模样实在不搭,十分怪异。

郑从彦掀了掀眼皮,他和景瑶的交情没有那么深,他大概能猜到天都将要发生的事。

晏昭倏然道:“这是计。”

景瑶扯起唇角,搪塞他,“能有什么计,要不是女帝,我景家早被先闵帝灭门了。陛下还让我统率三军,封我做大元帅,她最宽仁不过……”

“况且,二哥还在天都,我不能不回去。”

她并非不懂,将在外,天都远,君命从或不从只看将军是否有把柄。战事吃紧的关头,召大将回都,古来不是没有,革职查办,释兵权,约莫不会有好下场。

但她不能抗命。

飞燕城距天都三千里,归路迢迢!

天都,深宫院墙中,六月日头高照,陌上柳色苍翠。

女帝与楚清席地而坐,于一片柳荫处垂钓。

炽阳太盛,楚清脸颊上沁出汗珠实在觉得河边垂钓远不如一头扎进河水中来得清凉。反观女帝王楚溪,穿着玄黑的帝王常服,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楚清心底暗暗敬服,他再修行一百年都比不上王楚溪的一根手指头。

“清弟在想什么?”

楚清回神,这燥热的烈日令他头脑发昏,直言道:“在想陛下培养我,到底是看中了我什么地方,我哪里值得陛下看中。”

王楚溪哑然失笑,“妄自菲薄。”

“说真的,我除了是长公主和楚驸马的儿子,根本不通朝堂政事,你不怕我把南梁玩灭国了吗?”

“不会。”王楚溪道:“有人生来能呼百应做君王,有人将星临世,有人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有的人学富五车,还有的只能做个说书人,皇帝就算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这些人总会靠着自己的能力走上该走的路。最怕皇帝无能而不自知,还要大言不惭指点江山。”

楚清点点头,“所以做皇帝的,最好还是施行仁政,广开言路,明辨是非,纳天下言。”

风动柳叶,日影斜斜,一抹金芒在王楚溪眼睑处摇晃,她微眯起眼睛问他,“这也是那些老头子教你的?”

关清抛下鱼竿,向后仰躺,目光失焦地看到交织的树杈,细而狭长的柳叶打着旋儿悠然飘落他眉睫,他有些困乏了。

耳畔女子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得他脏腑颠倒。

“倘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握着足以震慑天下的权柄,是要将它散出去给你的百姓子民,还是要将它攥得更牢靠些?”

楚清答:“散出去还是攥牢无所谓,我会选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

“吏治严酷,军纪严明,人人劳而有所得,法度之下,百姓仁善是吗?”

王楚溪伸手捻起遮目的柳叶,说:“阿弟,晋开阳教了你什么?齐行之教了你什么?关彻那个老匹夫又教了你什么?他们教你,民为贵,君为轻,仁义爱民,法度得当。今日楚姐姐再教你,龙椅上有什么。”

“北地秦幽二州常有旱情,南边星桥江易逢洪涝,逢灾年国库不丰,清官好官总要上书乞赈济百姓。头一年划分各项开支都有数,灾情就要从别的地方挪用银子,哪里挪?朝廷上下大小官员吏禄俸薪和赈济灾民要你选一个,怎么办?”

“振济百姓。”

“那官员俸禄怎么办?”

楚清猛地坐起,皱眉道:“我在吴州和华光城看过一下官吏办事,冗长繁琐,且多尸位素餐之辈,这种人本就当减其俸薪。”

王楚溪先是轻笑,旋即仰头大笑。

“孤起初也是这样做的,后来孤在金匮中拿到了一封检举贪官的书信,查明原委却令孤不得不自省。”

楚清闻其详。

“我朝与朔北短兵相接时,一县令的县丞俸禄一两而已,将将养活家中妻小,穷困拮据,后来因爱女突发恶疾,贪赃枉法,一个贪官诞生了。他的上峰县令拿住了他贪墨渎职的把柄,这个县丞不得不继续收敛钱财,贿赂上峰,上峰贪赃枉法,拿钱去疏通更高的关系,这一脉个个是贪官,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拔也拔不起来了。”

“如此一来,孤反而不该削减官员俸禄。”

楚清没有被她绕进去,说:“贪赃枉法之辈并非人人妻女突生恶疾,贪官除不尽只因人心欲壑难填,岂能怪罪于俸禄太少?”

王楚溪遂道:“孤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龙椅上的权和势可分给尸位素餐的官吏,而不可归于庸人平民。”

“夫人者,生而多艰也,必得尝尽艰辛来穿衣裹腹。所谓君王,就是让天下人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活着。王,力有不逮为乱世,力而有余,为盛世享年,要做的不是什么让天下人安居乐业,而是要他们苦厄困顿,拼尽全力活着,感生之艰难却心含慰藉,不舍人世,甘为氓隶之属。”

楚清每一回听她侃侃而谈治世经国之道都有种不在人世之感,这等狂悖,或可堪称残暴之言论,实在不像是女子之论,更不像是帝王之论。

她想教他什么,又为何选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

“楚清,孤,天命尽于此冬。”

“臣弟……”楚清连忙跪地叩首。

“你母亲并非寻常女子,她手中的明月楼也并非是歌舞府邸,孤已命景珏料理了,但他们投靠季无尘,季无尘握着孤与景家兄妹杀害闵帝的把柄……”

她疲乏地揉着眉心,转头看见楚清满脸震惊,不由觉得好笑。

“此事于你虽有威胁,但算不上大事,季无尘是楚驸马的弟子,他反的是我,等你登基,他会站在你这边,有他接管明月楼也好。你要防的是你母亲,恐她与你相争,最好永绝后患,你继位名义上还差点,反孤也要个合情合理的因由,弑母之仇……”

楚清木然,双目失神,什么意思?

王楚溪知道他一时转不过来,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杀她也行。”

她促狭一笑,继而道:“我还下了一道诏令,召景瑶归于天都。”

“将帅功高震主,何况景家在军中威名赫赫。孤一个楚家女能做皇位,他景家有景瑶亦可,孤这个先河也不知开得对不对。”

“景瑶将军她不是那样的人。”

“和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你舅父和外祖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没有谋反之心吗?她已经接旨,在归都的路上了。”

王楚溪刚说完,她的鱼竿动了。

“正是时候。”

水光粼粼,鱼儿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鱼唇挂在弯钩上,鱼尾奋力摆动挣扎着。

楚清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气魄,劈手夺过来王楚溪的鱼竿,手一滑,鱼和竿齐齐落入水中。

鱼竿浮在水面上,鱼儿摇尾,无踪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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