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金帐王庭,大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屠赤那部是三月的事了,查干巴日毕竟是赤那部的狼,大君殊死一搏,斩下了他的头颅。
草原有功德的人才会埋在圣山,王与大君密葬不知骸骨何处,查干巴日是逆臣,他躯壳入不了冥府,灵魂无法回归冥神的怀抱。
密宗以秘法将查干巴日的头颅炮制,剥去皮肉,将赤那部其他被割头的武士一样炮制,雪白的头骨堆成小小的骨山,曝尸荒野,以警示族人,不可为逆臣。
赤那部的骨塔落成在天圣山脚下,那有曾一棵树,已经死了好些年的树。骨塔落成后,枯树的枝桠宛若刺入骨血的脉络,荒草乱石中横贯的荆棘。
查干巴日仅存于世的血亲阿丽玛哭得昏死过好几次,朔北族人齐齐想起了朝格图在大君下令攻打赤那部前日在金帐前跪了一整日。
“果真是大君的亲信!”就连整军诛灭他老丈人这样的事都不曾瞒着他。
朝格图心中苦,又不能辩解,却还要感谢大君给了他机会跪在帐前。
夜间抱着阿丽玛和萨日娜入睡,他时常听到阿丽玛抽噎啜泣声,他知道她应当是怨恨他的。
“不管你信不信,大君讨伐赤那部前日,我是入帐之后才知道他的意图。”
阿丽玛带着哭腔说:“可你之后依然瞒着我,不肯透一点风声,直到父亲被斩首,我才知道!”
朝格图默然无声,他无可辩驳。
“我嫁给你的条件,赤那部辅佐大君一统草原十八部,可他竟然恩将仇报,灭我一族!”阿丽玛眼泪裀透了朝格图的前襟。
“……我父亲或许野心勃勃,但绝没有背叛朔北族人,大君他连尸骨都不肯收殓,让我族勇士不得安息,他暴戾昏聩,不配做草原之主!”
朝格图双臂环住阿丽玛的腰肢,下巴蹭在阿丽玛头顶,轻嗯了一声。
萨日娜睡得正香甜,朝格图看着怀中妻女,想到近来那喜怒无常还在病榻的君王,也觉得到了马儿最好动的牧草繁盛的时节。
与查干巴日一战,震碎了大君的两根肋骨,是以,他犹在病榻。
赤那部搜刮来的粮草让族人熬过了缺衣少食的寒冬,但十八部中少了一个骁勇善战、战功赫赫的部落,怎能安享安乐?
尤其是大君伤病在身,不理事务。
朔北政务要事都落在了朝格图肩上。
六月末,马阑勒一族良田尽毁坏,剩下的族人携弓带刀,一身落拓,将灭族的音讯传到了金帐王庭。
马阑勒覆灭,朔北人心惶惶然更胜,不少孤儿寡母无牛羊田地的人家竟裹着家当向南逃荒去了。
大君仍稳坐他的金帐中,每日只有大萨满可出入其中,好似全然不知族人的苦难似的。
朝格图每每入帐问询,都能听到其中噼里啪啦砸摔东西的响动,有时候是困兽一般的呻吟,朝格图在帐在罚跪,更不幸,会挨上几顿鞭刑。沾了盐的鞭子,抽得人背后皮开肉绽,再在烈日下曝晒几个时辰,皮肉都晒焦了。
曾经尊崇敬仰大君的勇士都为他抱不平,这是酷刑,更是羞辱,大君当真昏聩!
草原所剩十六个部落的首领不得不尽力为自己的族人谋一条出路了。
背叛这种事一旦起了心思,就再难回到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尤其是,这个大君身上有了几乎所有亡国君王具有的缺陷,暴戾恣睢在战场上使用火油,恩将仇报灭最勇武的赤那部……体弱多病,昏聩无能,最近还喜怒无常。
心思活泛的首领们开始暗中接触朝格图。
“哈日查盖死后,乞源部无疑是朝格图你的,王庭金帐的精锐骑兵都是你训练的,铁浮屠重骑的兵甲还是你从南梁人手中抢来的。可至今你连哈日查盖的死因都不知,以大君和南梁人的亲密,他还能真的查不到是谁杀了哈日查盖吗?”
“定是与大君亲近的南梁人使的计谋,你不知,马阑勒便是亡在了此人手中。”
朝格图袒露脊背,阿丽玛正在给他上药,他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尽忠。
“大君说,是南梁的贼寇杀人越货,并无阴谋。”
阿丽玛上药的手顿了一顿,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不会信。
“赤那部八千勇士,那座骨塔上堪堪千人,赤那部剩余力量四处窜逃不知所踪。倘能集中这些剩余的骁勇战士,颠覆整个草原局势也不是办不到。”
前来游说朝格图的人不知是哪个部落的谋臣,他点到为止,并不明说他的来意,他看了眼阿丽玛,知道已经足够了。
牧草长到马膝的时候,风从西方吹来,盛夏很快结束,金灿灿的烈日要沉入漫长的夜晚。
霜露第一次凝结,落木萧萧下,朔北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恐慌之中。
名义上的大君依然躲在他的帐篷里,日复一日服毒以祈自救。
他清醒时不愿服用天仙子,狂乱暴怒,将身上结痂的窟窿一遍又一遍撕裂,折断的肋骨总也养不好。
好歹还没有丧失人性,对着大萨满这个老头子宣泄怒火。
外头的兵戈铁马之声如冰河碎裂,大萨满看着才喝了一碗天仙子趴在桌案上睡着的大君,到底是将他叫醒了。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阿木尔问道:“大萨满早就知道我有今日下场?”
“大君求仁得仁。”大萨满胡须抖动,早已看穿了一切。
“故意隐瞒哈日查盖死因的真相,引诱朝格图往你私心包庇仇人的路上去;屠赤那部查干巴日,一则为他扫清潜藏的危机,他老丈人可不会让他轻松做草原主人,二则,大君并未屠尽赤那部,看着凶残,实则内里纸糊的,借由朝格图姻亲的身份召集赤那余部的力量给他造势;疯疯癫癫的大君屠杀虐待族人,马阑勒被屠非但不去报仇雪恨,竟打算踩碎族人的脊梁向南梁求和!”
“实在是失德君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朝格图已是一呼百应,不反不成了。”
大萨满想,这是大君为朝格图铺设的一条路。
“至亲死于敌手,朝格图想为亲报仇,他没错,那是谁错了?”
阿木尔半睁半合的眼睛呢喃道:“是我错了。”
他提了一壶塞上白走出帐外,面对他曾经的族人,如今将他视作叛徒的人,迎风雪灌了一口烈酒,只求一醉。
“是我错了。”他仰头看着原上的圆月,说:“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苏合老了,没有多少力气和他说这些废话,更分不清楚谁是我们,哪些是真话,哪些又是虚妄,放任他在万军之中自言自语。
“我和他曾约好,等到开春的时候,金色顶冰花连成片,五月青草长满荒原,他踏马而来,我带他看那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山,与他共饮醉倒天仙的烈酒,同看冰原上那抹秀美的良月。”
大萨满问:“后来这个约定实现过吗?”
阿木尔笑,“实现了!”
“他送我回来那次在朔北待到了顶冰花开,荒原上下了场雪,这场雪下了很久。我看到萌蘖的青草抽芽、繁茂……青杏枝条本来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最后冻死在寒天彻地。族人要扼杀同族婴孩像野兽一样求生,冤魂的不甘怒火烧尽荒原,后来两国的骑兵厮杀在冰原上,温热的血化开冰河,天上月倒映在血泊里,是一轮秀美的圆月。”
这些虚诞妄念半真半假,他疯了。
那时天上不是圆月,而是上弦月,月缺如弓。
苏合瞧着疯疯癫癫的大君。
大君当自知,他这个大君做得令族人感到不安。
他亲近南梁,要与南梁和谈,却忘了时间,时间才是消磨仇恨的好东西,一代人还未死绝,与天争与地争的蛮族怎会轻易放下仇恨?
而立之年他迟迟未娶,也没有收养儿子的打算,难道要等他死后,十八部再次分崩离析吗?
做了大君怎能不为子民忧虑?
恰好朝格图因为杀父之仇与南梁势不两立,又出身高贵,选他最合适不过。
他选的继任者,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地底的死路。
铁甲寒光,凛凛然声势浩大,杀气冲云霄。
朝格图已然是一呼百应的无冕之王,朔北篡权者死后灵魂不神山冥府接纳,他不急着要阿木尔的命,反而恭敬地请他回帐篷。
阿木尔挑眉一笑,朝格图也学了南梁名正言顺那一套,逼宫而不逼杀君王。
他丝毫没有反抗,搀着大萨满要回帐篷。
朝格图说:“大萨满上了年纪,不该再跟着您吃苦受累了。”
苏合捋一把须发,罢罢手拒绝了好意,还是随大君一起。
阿木尔回去后蹬掉鞋袜,瘫倒在床,额上冷汗直流,喉结耸动,他得承认他已经毒入骨髓了。
但还要强撑着风度,侧身笑问大萨满,“十六部臣服你帮了他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快?你也选了他,那就是说,朝格图能做好的吧?”
他这个大君,众叛亲离啊!
就这么个老头子还在他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只不过他也选了朝格图。
“我恋慕一男子,此生都不会有子嗣,朝格图也是我早选中的人。本来想南北安定后,假死遁走,到南梁做萧吟别,和阿昭哥老死乡间,朔北交给朝格图。现今虽然有些偏差,但这也不算差得太远。”
已经够远了,他必死无疑了,苏合心道,却忍不住问:“即便是知道朝格图野心被仇恨催涨,背叛了你,您还是选他?”
阿木尔矜傲地点头,“自然,这是迟来的报复。”
“报复谁?”
“哈日查盖呀。”阿木尔双目望向虚空渺茫之处,思绪似飘荡至山川原野,他哈哈大笑,塞上白顺嘴角而下,“他推我做大君,我叫他的儿子也尝尝做王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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