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带着水腥气的江潮声中，他逐渐看清了被那些船工握在手中的东西。

绑着饵料的铜钩在月色下闪烁着凛凛冷光，但又比寻常的鱼钩更加锋利。戚如尘屏着呼吸，转头朝一侧望去，正被那些船工绑在钩上的，是一团团黏糊糊的血肉。

这就是蔺氏用来捕鱼的饵料吗？

系好的鱼钩被尽数堆在竹篮里，只这一会，那竹篮已经堆了几十只鱼钩。另一边，又有几人坐在地上，将鱼钩一一挂在渔网上。看那网的形状，正是戚如尘方才在舱房中时，遇到的那名船工所提着的渔网。

想来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船工才只能在夜里干活。这些人表情木然，彼此之间并无交谈，偌大的甲板上，只有器物碰撞和人走动时的声音。月光隐没在云后，江潮逐渐翻涌起细浪，拂面的风带着浓重的水汽。

“要下雨了。”一名船工抬起头来，忽而说道。

其余人对视一眼，开始收起了在甲板上散乱堆放着的水桶和各式各样的工具。

现下他们所在的地方在甲板一角，戚如尘转头望了浦蛟一眼，红衣妖修看着堆放在桶里的血肉，表情有些作呕。

虽然猜不到那是出自什么东西的血肉，但他心下隐约也有些猜测，就在这时候，司扶光一转身，对二人传音入密道：“走。”

白衣剑修保持着一尺之距，跟在一个提着篮子的船工身后。那人径直往船舱中走去，浦蛟看着他的方向，有些小心翼翼道：“司仙长，这是要去哪？”

司扶光答道：“不知道。”

浦蛟看他脸色，也不好追问，只灰溜溜地跟在后面。戚如尘窝在司扶光怀里，只觉得他的手很冷，就如同他此刻的神色一样。

昏暗的烛火照亮了向下的楼梯。鼻尖是一股难言的臭味，就像是放了半个月的鱼虾，又带着一股黏腻的潮湿气味。

这船工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下舱，也不是货舱，他七拐八拐，穿过几道走廊，最终停在一间狭小的舱房前。

其中放着几十只水桶，他只将手中的桶塞进去，就转身离开了。

白毛小猫眯了眯眼，暗金色的瞳孔中一道流光闪过，下一刻，透过重重遮蔽，走廊深处一道传送阵映入眼中。

他从抱着他的人怀中跳下，径直朝眼中所指之处走去。

到达那扇门前时，他被一把捞起来放在怀里，白衣剑修剑出如电，将那禁制即刻打碎了。

戚如尘还以为他会要自己解阵，不想司扶光动作竟然这样果断。

“吱呀”一声，眼前木门被踹开，一刹那，鼻尖弥漫的臭味，比之先前还要浓烈数倍。即使戚如尘封闭了嗅觉，那气味仍然见缝插针地钻进他的五识之中，跟在两人身后的浦蛟，也是一副即将要晕过去的表情，但抱着他的人步子却仍然很稳。

他不觉抬头望了一眼，司扶光神情不变，只是嘴唇稍微抿起。在这一刻，戚如尘几乎因他的镇静感到有些佩服了。

门后的小道非常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壁上点燃着油灯，只是光辉黯淡，几乎看不清什么。靠近出口的地方，小道两边的屋门紧闭着，只能看到流淌而出的血痕，因年深日久，早已变成了黑色。房中没有人声，但戚如尘猜测，这恐怕是蔺氏用来运送灵飨的仓库了。

几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两侧屋中，逐渐响起细微动静，像是浅浅的呼吸声。司扶光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这门并没有锁，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戚如尘若有所觉一样抬头望去。

屋中一片漆黑，他却清楚地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几个人。这几人只穿着内袍，看眉目都很年轻，像是仙道中人，只是不知为何落到现下境地，竟连护身法衣都被剥去了。

浦蛟上前一步打了个响指，角落里放着的油灯亮起来。黯淡光辉照亮了眼下情景，那几人有些防备地望了过来，口中被破布塞住，只能“呜呜”叫着。

红衣妖修回过头，有些谄媚地看了一人一猫一眼，这才将其中一名女子塞住嘴唇的布取出来，开口问道：“你们是被蔺氏的人抓来此地的吗？”

那女子立即答道：“不错。你们是什么人？”

浦蛟道：“我们只是路过罢了。行走三界，你们难道不知道，不要多管闲事吗？”

那女子闻言，却急急道：“这蔺氏将凡人和灵力微弱的仙道修士都抓去养了吃，你们不知道吗？！此等行径，必会引发天诛，我等不过是想替天行道罢了。还请各位快些将我们解开！”

在她旁边，一个眼睛圆溜溜的青年也叫起来，眼神非常焦急，见戚如尘和司扶光没有阻拦，浦蛟将旁边那人口中塞着的布也取出来，那青年立即出声道：“苏道友说得不错，这蔺氏的人作恶多端，我等不过是想将那些人救出，只是棋差一着，这才落到了这种地步……”

浦蛟问：“你们出身仙道，是哪门哪派？”

戚如尘心道他这问题问的不好，各大仙门中互有仇怨的也不少。果然，见他提问，那两人不由斟酌了两分，圆眼青年道：“我是洛氏弟子，洛风。”

司扶光面上戴着面具，那女子望了一眼白衣剑修和他怀中的小猫，似乎是认出他手中灵剑，道：“你是剑阁的人？”

白衣剑修没有否认，只拔剑出鞘，将这屋中被缚的几人身上绳索砍断，而后，他开口，语气冷凝如冰：“那些被蔺氏关起来的人在哪？”

这几名仙道弟子乍得自由，眼神都有些惊喜，连忙口中称谢，向司扶光和浦蛟行了大礼。浦蛟只是连连摆手。

那个叫洛风的弟子开口答道：“应该就在附近。这些人要将灵飨运到蓬莱岛去，我们本想在他们船上做手脚，却被发现了……”

他长叹了口气：“现下我们兵器和储物袋都被那些人搜走，恐怕若是想救人，还要劳驾两位道友了。”

司扶光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们带路，只是此时，他怀中小白猫却轻轻跃下，落到那名女修肩上。

那女子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只诧然望着面前白衣剑修道：“……这？”

白毛异瞳的小猫口吐人言，轻声说：“你们先过去，我和她有话要说。”

浦蛟下意识朝司扶光那处看了一眼。因为契约在的缘故，白衣青年并没有阻拦，只是嘱咐了一句“一切小心”，就跟着洛风几人朝外走去。

待那几人全都离开后，白毛小猫蹲在那女修身上，落下一道禁制，口中道：“你是哪一殿的人？”

苏姓女修闻言，神色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愣了一下，她才忙不迭答道：“弟子苏碧落，乃是天玑殿玄珠长老门下。原来道友、……师兄是学宫的人？不知您是哪一殿的？”

“东极殿。”戚如尘答了一句，看向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人神情一凛，戚如尘明显感到掌下身躯一僵，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缓缓转过眼，像是做梦一样道：“……东极殿……您是戚、戚小师叔？！”

戚如尘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语气轻轻：“怎么，你竟然是个结巴？”

“……”苏碧落倒吸一口凉气，片刻后，颇受打击地答道，“小师叔恕罪。弟子只是，呃，敬慕小师叔已久，一时失礼，还请勿怪。”

戚如尘不耐烦道：“我方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碧落这才解释起来。原来她是因金丹期出门历练，碰巧和洛风几人结识，想要在无常界中寻找机缘，却撞上了蔺氏的人。看来他们就是浦蛟口中所说的那些自不量力得罪了蔺氏的仙道中人。

这样说完后，苏碧落才看向戚如尘，小心翼翼道：“……小师叔，方才那人，莫非是司珈蓝吗？”

戚如尘一眯眼：“你怎么知道？”

苏碧落支支吾吾地答：“呃，他在金照灵界将你带走，还将天灵菩提心给你的事，仙道中几乎是人人知晓……我看小师叔和剑阁的剑修待在一起，是以有这样的猜测……”

眼看眼前小猫瞳中冷光乍现，她声音不觉越来越低。

戚如尘有些烦躁地抬掌拍了一下，苏碧落立即一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白毛小猫冷哼一声，又说道：“玄珠在神契一道上很有心得，你快些帮我将这道契约解了。”

苏碧落连忙闭眼感应起来，片刻后，她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原来小师叔是中了妖契，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要变成这样……”

戚如尘深感丢脸，不由恼羞成怒道：“你废话真多，能不能解？”

顿了一下，他又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为什么要故意变成这样，是司扶光算计我。”

苏碧落道：“小师叔稍安勿躁，我这便为你解契！”

她从眉心召出一方红玉，想来这便是她的法器，正在解契时，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有些犹豫地说：“若是这契约是司珈蓝为小师叔所设……弟子或许知道是为什么。”

戚如尘蹙眉道：“怎么说？”

苏碧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要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她才缓缓说道：“小师叔恐怕还不知道，因为金照灵玉的事，昆仑和佛宗联合其余十三仙门要通缉你。后来，剑阁大师兄将钟氏太子化身封印，救了留在招摇山的那些仙道中人，又令钟氏太子答应与仙道百年互不相犯，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因身负这样大功德，他才压下那些人不满，不许他们发通缉令。只是，说到底，他是剑阁的人，又和你没有真正的关系，自然管不到别人私下的小动作。我们天渊学宫向来和他们没什么交情，大师兄也只能下令以后见到那些人不要客气，我想他们肯定还没有死心，一直在追查小师叔的下落。”

“小师叔拿走了金照灵玉，佛门中颇有微词，那些秃头有独门搜魂法，防不胜防，我看司道友恐怕也是为了防备那些人吧。”

两人说话时，那方红玉光辉大亮，戚如尘明显感觉到身中契记正在松动。

他一凝眉，将周身灵力汇聚到识海中，全力冲击着那道印记。

随着司命轻轻振响，苏碧落肩头白毛小猫消失不见，下一刻，黑衣黑发，眼缚白绫的青年立在身侧，神情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即使苏碧落曾经见过他，此时也仍然因小师叔凛然风姿心头一动，她立即移开目光，口中恭敬道：“见过戚小师叔。”

戚如尘微微颔首，又召出司命，正要往外走时，就听到苏碧落问道：“小师叔还要跟着司扶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