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如尘动作一顿，却是回过头望着她道：“怎么了？”
面前女修解释道：“小师叔身上的主从契约，另一端在司扶光身中。以我的修为，实则并不能将这契约的影响完全消除，而只是暂时压制。”
她说着，面上露出有些惭愧的神情，“因此，若是小师叔不想和他同行，还是趁此时速速离去的好。”
这几日身为妖修时，在某些事上，戚如尘时常感到颇为不便，因此他才想快些将这契约解开。至于苏碧落的问题，他心下想过很多，但唯独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但现下却是时候了。
戚如尘压下心头那一丝异样之感，指节微动，在心中默算片刻，却是眉梢微蹙，露出有些不虞之色。
见他神情，苏碧落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罢了。”戚如尘没有多说，只望了她一眼，问道，“这船要去蓬莱岛，救下那些人后，你预备怎么办？”
苏碧落道：“我自然是和其他人……呃，就是小师叔你方才见到的那几人，去蓬莱看看。”说到这里，她神色中又带着几分讨好之意，“自然，若是小师叔有吩咐，弟子也是无有不从。”
戚如尘不觉心道，你能有什么用。
他方才稍作推演，却察觉此后一年之中，芜江都是水路难通。
戚如尘要去无尽渊，现下也只有这一艘船。虽说他可以离开无常界，转而从修罗界或是仙道中改道而行，但这中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麻烦。苏碧落所说，佛宗和昆仑的追踪是一回事，除此之外，无常界中崔雨也仍然在追杀他。这样舍近求远，只会徒添变数。
他沉默片刻，仍然是朝着外面走去。不远处依稀响起人声，戚如尘循着声音，来到这条走廊的尽头。
眼前是一间牢笼一样的大屋子。
浇铁铸就的栏杆泛着寒光，直直竖在眼前。他清晰地听到身后苏碧落倒抽凉气的声音。戚如尘抬头一望，即使大约有些猜测，在这一刻，他也不觉有些失语。
数以百计的人形被悬吊着、捆缚着、像杂物一样堆积着扔在这间牢笼的各个角落。只乍一看便知，这其中人妖皆有，甚至还有像是毫无灵气的凡人之体，不知是被抽走了灵根，还是说，那的的确确就是被抓来的凡人。
他眉梢微蹙，终于知道司扶光方才神情为何那样冷，也为何要对此事抓着不放。
此等恶行，已不仅是御使灵飨术之过。三界中有共识，人妖仙魔殊途，彼此各不相干，绝不可互相倾轧。因是仙道源起，其中以红尘界为甚，若是有修士在其中作乱，人人得而诛之。这也是当初司扶光和崔雨追杀戚如尘时，他选择了躲进红尘界的原因。
不知是否是顾忌着他们背后势力，看那些修士情状，洛风苏碧落几人已经算得上是走运。但这蔺氏竟然如此大胆，连仙门中人都敢作为灵飨抓来，不难想背后是怎样的势力撑腰。
眼前牢笼之上的锁已经被一剑劈开。
戚如尘抬步走进去，牢中被缚着的人里，有数十人已经被解开来，不时有絮絮低语响起，是洛风等人正在为他们疗伤。
另一边，司扶光并未撤去隐身法诀，只持剑将困住那些人的缚索一一砍断。
众人似有所觉，一时地牢里传来阵阵“多谢恩公”“多谢仙长”之声，还有修士跪下朝几人所在的地方叩首，只是司扶光却侧身避过了。
这里被抓来的人大约有上百人，捆住他们的缚索都是特制，等闲难以解开。见此，苏碧落也上前帮忙。大约是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白衣剑修回过头来。
他只朝门口望了一眼。
舱房中非常昏暗，戚如尘并没有望见那一瞬司扶光的神情。唯有他抬手间珈蓝剑光起落，铁索纷然坠落于地，传来有些沉闷的低响。
见到眼前乍然出现的黑衣青年身影，浦蛟像是有些发愣，只过了片刻，他才认出来，连忙上前道：“大人，你将那契约解了？”
戚如尘瞥了他一眼，道：“难不成我还要等着你吗？”
浦蛟只是讪然一笑。
就在此时，想必是有船上船工注意到此处禁制被破坏，又或是出了别的变故，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戚如尘抬眼一望，透过重重障壁，来人大约在十几人左右，大抵都只是普通船工。只是他们这一来，蔺氏的人必会被惊动，只怕已经不远了。
牢中众人对视一眼，只留了几人在这里照顾这些被掳来的修士，其余人都屏息凝神，朝外潜行而去。
在将最后一人身上的绳索砍断后，白衣剑修乍然收剑，一眨眼便到了数十尺之外。正朝此地赶来的一群小妖中，为首那提着灯笼的船工只看到眼前一道雪亮剑光划过，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只消看一眼就明白，只要司扶光出手，这些妖修绝不是对手。
但蔺氏的人，却不会没有后招。戚如尘立在原地，掐算片刻后，对浦蛟一招手，后者脸上神情有些不情不愿，但仍是乖乖地跟了上来。
重重人影中，他掌间捏了个御风诀，起落之间已经来到了甲板上。
此时天际阴云涌动，狂风怒号，芜江江面隐隐泛起细浪。戚如尘一抬手，司命化作一把飞剑，将船帆上系着的绳索息数砍断，那锦帆顿时迎风张开。
一声轰然之声响起，是风声吹动船帆时的巨响。
只过了片刻，豆大的雨点便从天际砸了下来，密密麻麻地敲击在船板上。
在这时候，浦蛟也明白了戚如尘要做什么。他有些认命地从船上一跃而下，直直落到码头边的系船石上。带着寒意的江浪涌起，几乎将他衣衫下摆浸湿，另一边的长街上，已经有点点红光朝此处奔来。
戚如尘御风落到悬梯边，大喊了一声：“将那绳子砍断！”
浦蛟依言照办。只在同时，已有一道红光穿过雨幕朝此处射来。戚如尘手中金铃一闪，又将那红光打偏，那却是一枚烟花，坠落在江面上时，在雨中也冒起了缕缕白烟。
这烟雾只在刹那间便弥散开来，眼前视野顿时变得模糊不清。浦蛟摸索着将那系船绳砍断，再想要回到船上时，眼前已经是一片纯白之色，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中暗道一声倒霉，因这石头狭窄，又不敢乱走，只怕不慎落到江水中。
下一刻，戚如尘手中金铃化作一道绳索，远远地缠在红衣妖修身上，拽着他回到甲板。码头边，蔺氏的人御风而起，正朝着此处冲了过来。
不止如此，闻讯赶来码头的船客，也纷纷召出法宝，想要将这艘大船留住。数不清的光箭暗器奔涌而来，几乎将这一片夜中江岸照彻，重重光辉之下，戚如尘冷笑一声，道：“过去开船！”
“……站住！！”
烈烈风雨中，已有几人穿过雨幕，眼看就要落到甲板上。
金索仍然缠在浦蛟腰上，后者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进了舱室。戚如尘一抬手，司命便回到他手中，化作一方八卦盘，他嘴唇微动，盘中演化出巽风之卦，一阵比江风更冷的风骤然而起，被砍断绳索的大船迎风而动，像离弦之箭一般，穿破翻涌水浪，朝着江心直直而去。
狂风怒号，江面上掀起漆黑巨浪。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啪落下，将黑衣青年遮眼的绫带和衣衫都尽数打湿。不远处暗光一闪，一道几尺高的漩涡直直朝船侧涌来，眨眼便要将立在甲板上的人淹没。大雨中，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唯有白绫之下金瞳闪烁，戚如尘只抬手一抓，那漩涡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碎，息数洒在了江水中。
这样大的动静，船舱内众修士自然不会全无所觉。闻声赶来的苏碧落只看见小师叔独自立在船头，码头边，隐约不断有叫骂威胁声传来，却被汹涌雨声无情打碎。事到如今，那些人再狂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大船越来越远。金铃闪烁的暗芒下，黑衣青年嘴角微抬，露出一个有些冷酷的笑来。
烈烈狂风下，江水中隐隐响起幽魂呜咽。那鬼哭声带着怨气，修士若是沾染一分，便易生出心魔，然而锦帆之下，那道身影纹丝不动，他身上法衣虽被雨打湿，却一点不显狼狈。见众人赶来甲板上，黑衣青年回首一望，直直朝船舱中走去。
众人心头凛然，不敢出声，下意识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直到此刻，戚如尘终于感到一丝快意。那种诸事尽在掌中之感，久违地涌上他心间。
江上暴雨如注，方才的水滴顺着他苍白脸颊滑落下来，在地面上蕴出一小片湿痕。他全不在意，只用手擦了一把，朝浦蛟所在的船室走去。
浦蛟是蠃鱼族人，曾在无常界中躲藏许久，戚如尘也只是略有推测，那时才出手救他。不想这妖修的确会开船，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现在船上只有被蔺氏掳来的人，还有苏碧落几人，不足为惧。想来经过方才之事，他们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敢透露他的行踪。
被契约压制的修为恢复后，戚如尘已经感知到，无常界中的造化之灵，就在无尽渊中。
四界之灵，到如今竟只剩下一样没有下落。只要拿到剩下两样造化灵宝，他就可以彻底地摆脱九重煞印了。
到时候，无论是崔雨，还是钟越心，佛宗……都难再阻碍成为他的阻碍。
只是，最后一样，却究竟是什么呢。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戚如尘忽然心有所感。下意识转头一望，白衣剑修正抱剑而立，靠在窗边，这一刹那，直直对上了他望过来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