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离岸越近，戚如尘越是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神不宁。

日上中天，江雾早已散去，远处亭台楼阁依稀可见。凝目望去，可见各式人影乘坐飞行法器在其中穿行。江岸上有白鹤临水而憩，又被船只驶过的动静惊飞，消失在淡蓝天际。

蓬莱岛是离无尽渊最近的岛屿，但因岛上得天时地利，天生灵脉充足，不少修士大能都曾隐居于此。比之无常界的风物，这里更像是仙道，因此又被称作蓬莱仙洲。

不单剑阁在此地有据点，其余四大仙门自然也有。若是此次能够顺利从无尽渊中找到那一样造化灵宝，戚如尘便打算从蓬莱联系天渊的人，再回东极殿。

即将抵达渡口时，司扶光转头望了戚如尘一眼，他没有开口。但下意识地，戚如尘看懂了他此刻的眼神。

蓬莱岛中的确有不少人，都算得上是戚如尘的敌人。司扶光既然愿意帮他，他没道理不利用他。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了面前白衣剑修的手中。凛凛江风中，面前人温然一笑，下一刻，戚如尘再度变作了灵猫之形，轻轻跃上了他的肩膀。

一旁的浦蛟目瞪口呆，却又在白毛小猫冷酷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嘴，只像是透明人一样跟在两人身后。

司扶光并没有再和洛风几人打招呼，只悄无声息地下了船，融进了蓬莱岛的人潮中。

这里不光寻常修士，连妖修和鬼修都是宽袍大袖，作仙人一样的打扮。因他们又喜好用飞行法器，一眼望去，楼阁隐约，宝光隐曜，倒是显得姿态飘飘，彷如世外之地。

戚如尘在心间掐指一算，又望了一眼，身下白衣剑修要去的地方，应当是剑阁据点。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再管蔺氏的事了吗？”

面前人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那姿态莫名让他感到一些熟悉，不待戚如尘细想，司扶光轻声答道：“还有一件事要办。”

剑阁在此地的据点，可称是大隐隐于世，斗拱飞檐，琼树飞花，和周围任何一座楼阁都没有区别。唯一令人看出此地由来的，是门口柱子上所刻印的五个字，“一剑破万法”。

戚如尘望着那字，只觉得刻字之人姿态狂傲，有些睥睨万物之意。

方才在船上，司扶光落下的契印，并不同苏碧落为戚如尘解契之前，而是有形无神。两人之间那道隐隐的联系消失了，只是戚如尘借着契印维持他的化形，好掩藏身份罢了。

他无意管剑阁的闲事，在司扶光要进去之前，就从他肩头轻巧地一跃而下，落到了浦蛟肩上。

红衣妖修霎时身形一僵，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这是……？”

戚如尘道：“人家剑阁的地方，你进去做什么？”

浦蛟似是觉得有道理，立即开口和司扶光告了一声罪。后者只是给了他一张传讯符，又对戚如尘说道：“我之后来找你。”

白毛小猫轻轻颔首，按了一下身下人的肩膀，命令道：“你从前是无常界的人，想必对此处也很熟悉，找家地方喝茶等着就是了。”

浦蛟像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乖乖地转身和他一起离开。待到了一条街外的地方，戚如尘才说道：“你自己去玩吧，我有事要办。”

面前人自然是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戚如尘自然也不担心他会跑远。

蓬莱仙洲之中，处处种着一种名为碎玉琼枝的灵植，这种树生得非常高，树冠就像一把大伞。他找了一棵树跳上去，在雪一样的清淡香气中，指节微动，算到了天渊的据点方位。

司命突然出声道：“主人，你要回学宫吗？”

戚如尘说：“怎么了？”

司命道：“无尽渊中有主人要找的东西，何不跟着司扶光一同去？”

不愧是他的灵器，司命竟然在此时看穿了戚如尘的想法。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我也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事还是不要与他一同的好。”

临行前，戚如尘在苏碧落身上放了一枚枯叶蛾茧。心念感应间，他双目微阖，眉间九重煞印记隐隐发烫，只在此时，依稀看到门中弟子苏碧落鬼鬼祟祟地潜进学宫据点的大门。

只是，即使是同门中人，戚如尘也不敢完全信任。但他没有朋友，若是不与司扶光同行，要去无尽渊，便只能找天渊学宫的人。

戚如尘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司命出声道：“主人，万般万象，不过前尘。这是你在白梅静池中对司扶光所说的话，难道自己竟然忘了吗？”

它还未化出真形，因此声音依旧和小孩子一样稚嫩，但正因如此，话语中带着一种无情的质问之意。

戚如尘沉默片刻，不由在心里想道，他从前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如果不是万象前尘境，他绝不会对司扶光动心。

早在玄云道时，他就漏算了崔雨对钟泽情的感情。戚如尘算不出他人之心，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缺陷。

然而，他此时心下澄明如雪，早已经明白了，正如蓝怀所说，这是制造他的人，或许也可以称作他的母亲，戚承露的故意之举。

所谓为神之道，心中不可有一分私情。若有情，怎么能称之为神？

戚如尘并没有推算他人之情的能力，这是因为他本身便没有感情。但在万象前尘境中，他却生出了情根。后来，他利用司命拔掉了它。但是，他真的没有再受到影响吗？

他为什么不愿意利用司扶光？

乾坤之下，万物如尘。正如司扶光自己所说，他也不过是他追求大道途中一粒尘埃……即使利用他，像他对待崔雨和阿心一样，又有什么不得了？

戚如尘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白玉枝。

碎玉琼枝因这样的动作，纷纷扬扬，白色花瓣霎时坠落如雨。只是下一刻，白毛小猫的眼眸中，却浮现出一抹令人难以忽视的绯红之色。

他一跃而出，将那一物抓在手中。掌中蝴蝶磷翅，在日光下闪动着脆弱的微光。

是寻蝶。

……崔雨真是阴魂不散！

戚如尘一爪将那蝴蝶揉碎，从树上一跃而下。起落之间，宛如一团毛绒绒的白球，直直朝方才来的方向赶去。

此时由不得他犹豫，再耽搁下去，这无尽渊不知去不去得了。寻蝶既然能在此地出现，想必天渊据点处，也一定有玄云道的人。

他来到那座飞檐如月，悬挂铜铃的楼阁前，门前值守的弟子却已经离开了。

戚如尘心下有些诧异地放轻脚步，朝里走去。好在他现下是妖修之体，比寻常修士更加轻盈，脚踩在青石地面上，就如同踏雪而行一般，没有一丝声音。

这样安静地往前走了一会，隔着照壁，依稀可见不远处的一方小院。白毛小猫下意识隐匿踪迹，躲在雕花的窗格后，朝那处看去。

这间小院中也种着碎玉琼枝，明澈日光下，花树如雪，飘动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院中正对峙的两人身上。

背对他的那人白衣执剑，墨发高束。而另一人手持一柄长刀，玄衣坠地，一双凤眼冷冽地望向对面，不是崔雨是谁？

戚如尘下意识瞳孔一缩，下一刻，却听见他语调阴冷地开口道：

“昔年我见你时，你所修还是无情道，司珈蓝，道心破碎的滋味如何啊？”

司扶光没有说话。

崔雨也不觉得自讨没趣，而是又开口说道：“当日在玄云道，你来之前，戚如尘将我的记忆还给了我。我曾以为像他那样玩弄人心的人，绝不会得到他人的真心。不想剑阁首席也有这样一天，感情的味道是什么样呢？”

他又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

戚如尘以为司扶光不会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但下一刻，他却听到背对他的白衣青年开口了。

司扶光低声说：“……非常苦涩。”

崔雨手中长刀一划，刀光闪烁间，地上落花被纷然碾碎。

他看着司扶光，微微一点头：“即便如此，你也要为他出头吗？在玄云道时，戚如尘所说的话，你听到了吧。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一点才对他出手。”

他说着，又哼笑一声，“修神道的人，没有凡人之心，像他那种人更是只会利用你。司扶光，你是仙道之首，却要容下如此不择手段之人，这难道不是有违剑阁的训示吗？”

“况且，即便你今天在这里为他死了，他也不会有一丝感激。”

原来他的目的在此。

想来崔雨想要抢回引凤天回，却忌惮他身边的司扶光。因此特地对他说这些，不过是攻心之计罢了。戚如尘看得很明白，但心中却生出一丝没来由的紧张，好像非常在意那个人的回答一样。

不，无论崔雨怎么说，他都不会在意的。在白梅静池时，比这更不好听的话他也不是没有说过。司扶光怎么会理他？

被那人握着的珈蓝剑，在日光下闪烁着凌厉冷光。白衣剑修指节泛白，清风将他的发梢吹起来，下一刻，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就像一把攥住了箜篌的弦首时，所发出的铮然振响。

“你杀不了我。”司扶光语气平静地说，“况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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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