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渊位于三界四域的交点,修罗界的十方河,无常界的芜江,以及红尘界中三山四海,仙道灵泽,四方水脉,全都汇聚于此。
即便是有避水珊瑚,想要进入这里也是难上加难。毕竟避水珊瑚只有一株,而无尽渊却是无边无际。
离开蓬莱后,顺着芜江驾船,大约到了三十里外,还未接近无尽渊时,船上三人便感到了一阵阴寂煞气。那冷意更胜过夜间的芜江千百倍,没有风,但空气中似有刀锋划过。好在几人都是修行之人,有灵气护体。但即便如此,戚如尘仍然感到了一阵如有实质,刻入骨髓的凄寒之意。
只看浦蛟嘴唇发白,便知他也是如此。唯有抱着怀中小猫的白衣剑修神色不变。大约修为到了司扶光的境界,早已能够不为这样的外物所扰。
耳边响起阵阵低语,那声音既像是歌声,又像是哭声,但不能凝神去听。进入此地之前,浦蛟早已嘱咐过两人,此地沉积了三界之中数千年来无数怨气,陷阱重重,只为了将进入此地的所有生灵留在这里。
若不是为了化解九重煞印,戚如尘绝不会来到这种地方,他虽然不惧以身犯险,但也没兴趣找死。
蚀骨冷意侵透皮肤,浦蛟和司扶光衣衫无风自动,发出烈烈振响。趴在白衣剑修怀中的小猫一身软软皮毛也被煞气吹动,就在这时,戚如尘感到抱着他的人忽然抬起手,在他额头上轻抚了一下。
他心头一动,除去无尽渊困身冷意之外,一抹有些奇妙的感觉自神魂中缓缓漫出,那根冥冥之中牵系着他和另一人的线,在这个动作中被一斩而断。
自离开白梅静池时便被种在他身上的契约,此刻被彻底抹消了。
下一刻,白毛小猫消失不见,船上多出了一道墨发黑衣,眼缚绫带的青年。
戚如尘不免有些诧异,思考片刻,又觉得似是理所应当。司扶光不过是来取镇压剑冢的砥石,不必进入无尽渊深处。而他要找的东西,在无尽渊的中心。现下解开契约是正好。
他没有再多想,随着眼前白雾逐渐浓烈,那种几乎要割伤肌肤的痛意越发明显。黯淡白日里,飞溅的水汽构筑成虚幻蜃景一般的巍然城楼。城楼之下是翻涌无尽的滔滔水浪,汇集了芜江、十方河、三山四海的水脉,沉积在这一片海域中。幽微日光下,碧色,绯红,深金的色泽在水中不断变幻,又逐渐归于深不见底的漆黑。
这一片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座岛屿,重峦叠嶂之中,将无尽渊划分成溪流,湖泊,长河,又从这里重归三界四域。日升月落,这些岛屿就像星盘中的星子,不断流转迁移,地脉水泽千变万化。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只有无尽渊的存在本身。
戚如尘望着那情景,一时似有所感。乾坤之下,人的命途与流水又有何异?
无尽渊是天地造物,其中玄妙意理,与修士探寻的大道亦有相合。渊中岛屿,也能以天星之数解构。此处既汇聚天地造化,又是阴阳交割之地,难怪先天灵宝会存留在此。
几人脚下的船再度前行了十几里,此刻面前的水面已不再是芜江的漆黑色,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血色。白雾弥漫,逐渐难见日光,水汽落在几人发梢上,若不是有护体真气,恐怕即刻便要被灼伤。
戚如尘修为只在金丹,仅凭自身护体灵气,难以抵挡这样浓烈的瘴雾。他正要唤出金照灵玉时,身侧之人却不容置疑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脉流水般的灵息顺着两人相触的指尖缓缓流淌,片刻之间,便充盈于经脉之中。像是戚如尘曾感应到的,司扶光剑域中的法则,令人如沐光明,如坐春风,只在刹那,瘴雾带来的痛意便立时褪去了。
船只在一块礁石前停下,浦蛟指了指眼前无数岛屿,开口问道:“司仙长,不知你要去的是哪一处?”
这里虽然都叫做无尽渊,但如此广阔水域,要迁移全部水脉,只怕穷尽蠃鱼一族之力也难以做到。
戚如尘在心中默算片刻,司扶光要取砥石,自然是以鬼煞之气镇压剑冢。三人现下所在之地,却正好是阴气汇集之所,若要取镇剑石,只在不远处那座岛上便是。
看来,得天眷顾者,即使来了无尽渊这样的地方,又何必以身犯险?
若是他的命途是礁石遍布的暗流,司扶光恐怕就像是坦荡江河,只需要向前走,自有光辉灿然的前路,不必有一分后顾之忧。
他有些心情复杂地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却听得身侧之人说道:“继续往前走。”
戚如尘诧异道:“要取砥石,在此便可,为何要舍近求远?”
四极水光深澹,空中弥漫的雾气也带上了血色。黯淡红光之中,白衣青年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片刻后,他说道:“你说的是,既然来了,先将这件事做完不迟。”
不等戚如尘细思他话中之意,司扶光便将一样东西放在了他手中。
黑衣青年下意识低头望去,一柄沉沉灵剑在他手中。这把剑没有剑穗,剑鞘之上,以梵文铭刻着珈蓝二字。
昔日它曾在那人手中,剑锋差几分便穿透他的心脏,其势凌厉,非寻常兵器可比。但此时,掌中灵剑归鞘,指尖触之如冰玉,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中溢出,又化作护体真气笼罩在他身侧。
戚如尘望着这把剑,一时有些走神。
直到长风凛凛,衣摆被吹动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抬头一望,白衣剑修已经掠身而起,穿破血红瘴雾,落到了不远处的那座岛屿上。
戚如尘目力远胜常人,因此能够清晰地看到那道立在绝崖之上的影子。天风吹动,墨色长发遮住了白衣青年半边脸颊。在黯淡天光中,那人的姿态像是一只白鹤,和四下阴风阵阵,血雾弥漫的情景很不相配。
他自然可以凌绝峰顶,或是高坐明堂,却唯独不应该在这里。
黑衣青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灵剑。一侧浦蛟看着他神情,也不敢搭话,四下只有水波流动的声音。
这样的安静只持续了片刻。数息之间,司扶光便回到了船上。戚如尘侧头望着他,白绫遮住了他半张小脸,旁人很难看出他心中所想,但也能感到他神情中晦暗之色。
他将珈蓝剑还给了司扶光,面前人接过灵剑,却重新握住他的手。
戚如尘问道:“你的事办完了?”
只是取镇剑砥石,他根本不需要避水珊瑚。戚如尘有些疑惑,但无论如何,司扶光能顺利拿到此物也不算坏事,因此他只是这样问了一句。
白衣剑修看着他,说道:“若是我说办完了,你难道要让我走吗?”
他语气像是开玩笑,又好像含着深意。
戚如尘顿了一下,道:“我……”
司扶光却是打断了他:“戚殿主一人,怕是很难进入无尽渊中。既然我已经和你一起来了,自然不会舍你而去。”
他此时的语气,却全然是开玩笑了。戚如尘有些不悦,但司扶光所说的确是事实。他可以利用金照灵玉进入无尽渊中心,但浦蛟是慑于司扶光身份和修为才跟来,戚如尘虽也有办法让他听话,但终究会更麻烦。
他没说什么,只看了面前人一眼,说:“是你自己要来的,出了什么事不要怪我。”
说罢,戚如尘指向岛屿环绕的最中心,对浦蛟说道:“我要去的地方是那里。”
透过濛濛水雾,依稀可见海上红光。重重黑屿之中,他所指的方向,正是那座巍然城楼的幻景所在。城中白塔高耸入云,虹光闪烁,在这样的地方出现此等情景,不可谓不怪异。但机缘所在,便是危险之中。
浦蛟望着那里,喃喃道:“那是割雪城。”
红衣妖修看了司扶光一眼,踌躇片刻,继续道,“大人,我虽能带你靠近那处,却无法进入其中。小妖本就是水行,又学艺不精,只怕一进去就要灰飞烟灭了。”
戚如尘心下一沉,浦蛟这么说,他要凭借自身之力进去,恐怕也是难上加难。片刻后,面前妖修又补充道:“割雪城只是无尽渊过去的投影,那里是无尽渊的中心,也是海族曾经的据点。但据我所知,里面什么都没有。”
司扶光只说道:“无妨,先过去吧。”
他神色像是既不期待,也不怀疑,只是一种与眼下毫不相关的沉静。
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浮现在戚如尘心头,此时识海中司命却冒出头来,对他说道:“主人,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你感应到了吗?”
戚如尘对它答了一句:“不错。”
浦蛟再度驾起了船。进入重重岛屿之后,除去蚀骨的阴冷煞气,栖息在此地的海灵也从礁石和海水中涌出。这些妖物背生双翼,长着鱼尾,既不是鬼魂,也不是海妖。其身有形无质,即使被打散,也能很快重聚,就像水中的影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杀死。
司扶光拔剑,却也只能将它们暂时击退,片刻后,便又像潮水一样涌来。无穷无尽的海灵将海水搅乱,翻涌而起的浪花拍打着几人乘坐的船只,发出轰然震响。
见此,戚如尘唤出引凤天回,立在舟边吹奏起来。
贯注了灵力的幽咽箫声响起,那声音穿透海浪,带着无情的锐意,几乎要刺穿耳膜。在这样的声音里,那些渊中海灵仿若被震慑一般,息数伏在了潮水里。片刻之前掀起的巨浪退去,只剩下浅浅波纹。
他虽然不通音律,但玄门自有阴阳之术,只是曲不成调罢了。
断断续续的箫声在海上回荡,驾船的浦蛟情不自禁地面露痛苦之色,忍不住掏出两团东西将耳朵堵上了。戚如尘神色不变,却下意识看向身侧之人。
想来以司扶光修为,应当不会被他的箫声影响。
因海灵不再作乱,面前人收剑归鞘,袖摆在空中轻轻划过。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白衣剑修侧头望过来一眼,轻声说:“吹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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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无尽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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