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熬夜追剧到四五点,浅浅睡了一会儿,到八点半才推开房门,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路过主卧室发现房门不像往日那样紧闭着,直挺挺地靠着墙壁。他探头进去,看见了正在灰色瑜伽垫上做体能的唐南琛,大为震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还没睡醒而是在做梦。
他刚想说些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惊诧,突然很莫名其妙地,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明明记得他哥小时候精力充沛,带着自己爬器材爬树爬房顶,运动细胞发达,明明是活泼好动运动系小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忧郁懒惰宅男性子,早上室内锻炼一下都能让他以为是活见鬼了。
“早饭在微波炉里,你自己热一下。”
唐南琛刚做完一组平板支撑,说话的声音有点喘。
林烨先去厨房启动了微波炉,然后才去卫生间洗漱,等他擦干脸回到厨房时早饭刚好热好,他端着盘子走到餐桌,唐南琛已经从房间里出来顺带帮他泡好了一杯无糖豆浆。林烨啃了一口菜包,突然觉得这种体验好新奇,他仔细一想,以前兄弟俩一起过夜的时候,唐南琛基本上十一点才睡醒起床,他就算早就醒了也是躺在床上刷手机,等到对方起床才会出去洗漱,接着他哥会准备中饭或者两人点外卖,总之就是直接跳过早饭,如果那时候有人告诉自己在半年后他们会有像现在这样健康的作息三餐,那他一定会觉得那人在胡诌。
而带来这一切改变的源头,陆淮北,正在客厅进行大扫除。
太离谱了。
林烨一边托着腮咀嚼一边转过头欣赏他陆哥勤劳的身影,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
像陆哥这样一表人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良贤淑事业有成甚至还能给家里大扫除的全面型人才——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完美的人啊!!!
说真的,谈恋爱谈到一个像这样的,他哥真的,人生前二十四年这么倒霉估计就是在为了遇见陆哥而铺垫,主打一个先抑后扬。
能把他哥变成如此健康朝气的样子,别的不说,这门婚事我全力支持——
林烨想着想着,注视两人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欣慰,甚至带着点诡异的慈祥,于是下一秒就被唐南琛一手按着头一手贴额头测温怀疑是发烧了。
林烨面带微笑,抬手拂去唐南琛的手,默不作声地刷起了手机,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内心汹涌澎湃的思想活动。
早起仿佛改变了人类对于时间流速的感知,总感觉时间变慢了也变多了,唐南琛吃过早饭休息了一小会儿,随后开始锻炼,之后又简单冲了个澡,等吹干了头发已经开始有点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现在才九点半,放在以前这个点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概率还处于深度睡眠之中。不过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下午如果闲下来的话一定会出现犯困的局面了。算了,顺其自然吧。
陆淮北只是简单地除了除灰尘,并没有搬动收纳家中的物品,所以这次大扫除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此时开始准备午饭也有些过早,于是两人便又回了房间休息。虽然客厅有沙发电视,但是唐南琛平日也不怎么爱看,沙发躺起来也没有床来得舒服,因此也只有招待客人时才能有用武之地。
唐南琛久违地又读起了小说,半靠在床头,不说话不吃东西甚至连水也不怎么喝。他读起来总是很沉浸,从小到大看过的小说也有几千本,还是看不得悲剧结尾的故事,初中的时候不小心误读了一本Be小说,读完结局后流眼泪流了快一个多小时,一边哭一边怀疑人生,从此以后在正式开读养成了先查询结局的习惯。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少流眼泪,跟他平时的形象天差地别。唐南琛的朋友们甚至林烨都说感觉从没见过他哭,但陆淮北在住进唐南琛家里的这半年多里,已经逐渐习惯见到对方一边单手拿着手机看电子书,一边面无表情地泪流满面,身边备着两包抽纸,正比如此时此刻……
最近特别办事处的压力小了很多,陆淮北略有些无所事事地走进房间,一抬眼就看见了眼眶通红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唐南琛,说实话,他第一次撞见的时候还有会些无措,以为出了了什么大事,又不方便问,两人逐渐熟悉知晓因果之后才放下心来。这也正常,在他眼里这就跟苗豫定期会看悲情影视剧电影流流眼泪的道理类似,毕竟通常没有人能每时每刻都乐观积极,就连他们中最闹腾的苗豫都需要定期调整,又何况其他人。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陆淮北转身轻轻关上房门,回头刚好目睹唐南琛面瘫着流着泪呼出了一个鼻涕泡时,还是有点忍俊不禁。
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把第二包抽纸拆开,“又被刀了?”
唐南琛沉默地点点头。
陆淮北起身又拿了两包未拆封的抽纸,“这次是书里谁怎么了?”
唐南琛将手机反扣在腿上,安静了一会儿才很轻地说道:“是一个配角……去世了。”
陆淮北了然地笑了笑。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他确认过自己读的每一本书的结局都是好的,却还是会经常红着眼睛流泪。因为即使只是很多人不会在意的小角色不得善终,他也会因此而悲恸,然而绝大多数He标签挂钩的只有主角。
所以陆淮北后来将这种情况与苗豫看悲情电影划分开来。
唐南琛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很少见的矛盾气质,在人群之中他看起来总是冷漠疏离的,谦逊到没有存在感的。
封闭,孤僻,不社交,很容易让人认为他是情感缺失的那一类人。
然而陆淮北有幸接触到的,对方的那种对于书中人平等的悲悯与怜惜,观其内里,或许是一种常人眼中近乎泛滥的情感,细腻得甚至会被称作是多愁善感,但他又清楚地明白唐南琛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会自怜自艾的人。
他听到过对方为书中人的遭遇、苦难、命运而诉斥不公,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为自己的遭遇说些什么。他把责任全部归揽在自己自己身上,尽力地去弥补所有人,却没想过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成为实验体的时候才五岁,虽然成年后的他早已失去这段记忆,但陆淮北知道,唐南琛很敏锐,也很聪明,通过他们的谈话,特别办事处对他的态度,他一定已经隐约地摸到了真相。
陆淮北食指刮过唐南琛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眼泪怎么停不下来呀……想点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入冬的风难得温柔,无声地吹过窗纱,遇见一室安静的空气,懒散的暖阳姗姗来迟,光透过窗照进室内,唐南琛眼角水汽未干,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与陆淮北对视,眼眶中的泪经过光线折射反射,最后呈现在对方眼中的那一双眼睛,便是世间最璀璨夺目的宝石。
“没有人因为我而真正死去,就是最大的幸事,否则哪怕根不在我,我也不得不用一生来赎罪。”
言辞看似沉重,话语间听起来却完全没有情绪,像是行走于薄冰之上步履维艰的人并不知晓冰面下是不测之渊,又或者是早已看透却又无可奈何。
陆淮北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年前小巷子里穿着校服的少年,白底黑领黑色短袖,简单的颜色衬得他清秀且干净,但也像随时就要破碎一般。
那时特别办事处应该刚成立不久,一部分高层对他们这些未成年又或者是将将成年的实验体并不放心,也害怕他们年轻气盛会走歪路报复社会,一番争论后决定每名实验体都要接受两个月的监管期,从隔壁市局拨出一批人手来执行,也幸好陆氏集团私下进行的研究尚在初期,又基于对保密性的考虑,规模并不大,实验体的数量其实并不多,收容起来没有那么困难,否则市局剩余的人手能不能正常维护社会治安还是个问题。一般情况一名实验体派遣两名,但由于陆淮北的特殊性,看守他的人数直接翻倍。
陈顼年当年还没有坐到局长这个位置,时任祈海市市局刑侦大队队长,本来不用亲自去监护陆淮北这个小屁孩,但一想到这孩子比起自己家里的小公主也大不了几岁,为人父母,面对爹不疼娘不爱没人关心又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小孩,难免同情关照,陈队长也不能免俗。
他仔细看过对方的档案,作为陆氏集团的太子爷,董事长陆铭洋唯一的儿子,竟然是这几个被当作实验体的倒霉孩子里唯一一个没有家人来领走的。不过陈顼年也不是很惊讶了,毕竟对方是能接受用自己亲生儿子做实验的狠人,陆铭洋商业联姻的妻子屠熙也是狠人,她自身就是人体科学领域的专家,其余的不用多说,他已经不知道拥有这种出身的陆淮北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陆淮北没有在公立学校读书的经历,不知是因为陆铭洋和屠熙崇尚精英教育还是因为更方便实验,他从来都是被限制在家里等待家教上门教学。
他不是成为实验体时间最早的,却是成为实验体时间最长的。
从八岁到十八岁,足够一个早慧的孩子明白天底下没有父母会不爱他们的孩子这句话是个谎言。十年的时间足够他对整个世界感到绝望。别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啜泣着哭喊寻找父母,八岁的陆淮北却不能,因为他隐约地知道正是他的父母一步一步地让他自愿走进了这个监牢。如果他不这样选,成为实验体的就会是周阿姨的儿子,周阿姨对他很好,这是他对此做出的回报,没什么好后悔的,反正他从出生起就活在监牢里。
陈顼年潜意识关照陆淮北,所以监管期间有一次发现陆淮北有想要甩开看守他的警员们独处的行为时,他下令拉远了看守距离,改为暗中跟着少年,保证对方的安全却不打扰他,仁慈地给予了对方十八年来第一次接触自由的权利。
少年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不时跟流浪猫狗打打招呼,走进路过的书店里看了会书,再出来时地面已经铺上一层落日的颜色。
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所初中附近,快到晚饭的点,学校里低年级的学生刚好放学,校门口挤满了等待的家长,陆淮北在人群中格格不入,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两手拉着背包带子跑过他的身边,跑到她的妈妈面前站定,女人接过女儿的书包,问着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少年的眼睛黯淡了一瞬,像是逛累了突然失去了兴致,踱步到学校旁的小巷子里,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把头埋进了手臂里。
这所初中名声不好,附近治安一般,一些从这毕业的小混混经常在这里游荡,陆淮北所处的巷子便是他们经常聚众斗殴的地方,陈顼年担心出事,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带他离开,但是他觉得现在是对方最不希望被打扰的时候。犹豫之时,陆淮北已经被一群疑似不良少年的人围了起来。
“……唉。”陈顼年叹了口气,准备带人过去,却突然停下了。
低年级学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初三的学生才刚刚放学,一个校服少年背着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像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巷子里,接着停住脚步,走了进去。
初三时的唐南琛看着比现在更加苍白,带着少年人在重压之下的冷漠,如墨般的瞳孔深不见底。他这个时候只习惯在上课时戴眼镜,三百度的近视让他微微眯眼之后才能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平常不习惯多管闲事,但是他认为自己今天需要发泄,这恰好是一个正当的机会。于是他把外套脱下来叠整齐,和书包一起安置好,固定了一下手腕处机械表带下垫的白色纸巾,略微思考了一下,干脆把手表也摘下收好,纸巾收进了校裤口袋。
他若无其事地在不远处细致地做着斗殴前的准备,已经抬起头的陆淮北恰巧视力不错,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面前被无视的混混有些恼火地敲了敲墙壁,顺着陆淮北的视线转过头,发现了唐南琛,自动地把他的行为视作挑衅,语气不善。
“喂!乖乖好学生这是准备见义勇为吗?”
唐南琛听到声音抬起头,没有说话,但陆淮北很确定对方的视线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少年缓缓地走过来,步履无声,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天的风刮落枯叶,打着旋儿送到少年发梢,再飘向地面,被他踩碎,发出粉身碎骨的残音。
混混们看得有些发憷,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唐南琛走过陆淮北身边,对视的瞬间声音冷淡,“走吧,不要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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