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开门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寒暄声,动静越吵越大。
聂研真来了。
“任阿姨好,林叔叔好。”
虽然不想承认,当聂研真确实有一把好嗓子,声音清泠,介于晚冬与早春之间,像晚冬结束前早开腊梅残花混合的融雪,微低微凉,也像初春的早雨混合发酵的青草味,生机勃勃。
就像这个人,表面上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她像一盏水,能与不同的容器适配,轻而易举的能讨得所有人喜欢。
但其实内心却冷淡疏离,像墙头瓦上的腊梅残香,幽丽又寂静,引得行人驻足寻觅,但怎么都走不去那落锁的深墙。
即使是关系最好的时间段,聂研真也不肯毫无保留的坦诚给自己看。她们是一对默契的小偷,在坦诚的合适边缘游走,默契的不肯踏出一步。
“真真来啦,小屿在卧室。”
寒暄过后,脚步声渐近。
她忍不住想深呼吸。
聂研真看着林见屿卧室紧闭的房门,后知后觉的感到了稀奇。
她第一次见到这扇从来不被允许关上的卧室门,关上的样子。
聂研真忍不住想,那些违规物品呢?还会被林叔叔查处没收吗。
她恍然才发现,原来已经一晃好多年。她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口,一切好像没变,但一切也完全变了。
林见屿曾经对她说过一个“永恒理论”,她说自己不相信永恒,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改变,根本不可能会有永恒的东西。
就连一些当时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情绪也会被时间抚平,回看时变成一段尘封已久的模糊点缀,或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年少轻狂的笑话。永恒是个伪命题,欺骗的不过是那些想被欺骗的人。
“当这个人想要永恒的时候。就说明情绪已经压过理智,已经欺骗到她了。”
她承认,自己有那么一刻,是被情绪迷惑了。
所以心跳趁乱弹奏了一个错音,还没回过神便问出了口。“那你有什么时刻是想要永恒的呢?”
视线在此刻交汇。
“有啊,就现在。”
心跳的错音越来越多。
那一刻,不相信永恒的永恒理论者,对她下达永恒的宣判。
“我想永远和聂研真在一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错音凝滞了。
被情绪迷惑了的,不是两个人。
只是她聂研真一人的独角戏而已。
林见屿就是这样自私。
而她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嗯。”
聂研真早就是一只被驯服的囚鸟,所以无条件服从林见屿的残酷宣判。
虽然她可以顺从扮演林见屿的单方面朋友,但在最后林见屿质问时,她仍倔强的不愿违背心意,她没有承认林见屿是朋友。
从一开始接近她就目的不纯的自己,怎么可能有资格做她的朋友。
林见屿不得不承认,聂研真是有两把刷子。
“组织题你答的不错,条理逻辑清晰,但在细节上可以更完善一下。”聂研真点了点题目,“拆题拆的还不够透,你只从组织者的角度考虑方案,但具体实施的过程可行性的判断还不足。”
林见屿对着题目大眼对小眼,微微偏头,看起来不太想理会的模样。面试题目种类繁杂,从单位人际矛盾派系斗争到观点分析解决问题组织活动情景模拟,多亏大学有学生组织工作的经历,在组织活动流程上她还算尚能应付。
而她最讨厌答的就是人际矛盾题,人物从同事领导到群众亲友,一表态二沟通三合作四反思五汇报,听得她头晕眼花脑袋抓狂,根本无法做到随机应变。
聂研真也教她。
“人际题最重要的是同理心和沟通,你要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找出最主要的矛盾,用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合理化解。”
她抿了抿唇,还是用笔记了下来。
张雪晴是林见屿在面试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的对练搭子。“小屿,你最近被老师点名模拟次数越来越多了。”她悄悄推了推林见屿的胳膊:“有什么秘诀教教我呗。”
林见屿想了想,“我爸给我私下找了个对练,她一有时间就来陪我练。”
“哟,这么卷?效果这样好,对练可不便宜吧。”张雪晴笑嘻嘻的说:“不然给我推个联系方式问问。”
在平板上的笔尖一滞,林见屿摇了摇头:“不是专业对练,是我对门的邻居。”
张雪晴有些可惜,“那你这邻居可真厉害,之前你答人际题挺容易卡壳的,我听了也着急,现在思路这么清晰,表达也越来越顺畅了。”
“你初试本来就比竞争对手高了这么多分,面试这一关我看也没问题,被录取就是“榜上钉钉的事儿,而我就不一样了,初试本来就落后第一名三分,现在面试答题也...”
是吗?这全都是聂研真的功劳,多亏她不计前嫌,兢兢业业,授业解惑。
那种无力感又从心底攀延而上。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都逃不出聂研真的光环。
像一个影子,浑浑噩噩的追着天光。
她太依赖聂研真,刚开始更多的还有一些微妙的不服气和不甘心。
她是天才的好友,所以理所当然的也想扮演“天才”。
而林见屿在高中沉默温吞太久,离开聂研真后。那种想尝试站在人群中间的感觉越演越烈,聂研真高中是学生会长,林见屿大二就去竞选学生组织的院主席。聂研真学业优异,林见屿也努力学习争取奖学金不想掉队。聂研真看起来性格开朗,于是林见屿也在大学时尝试广交朋友,真心待人。
一切的最开始,都只是源于对她的天才朋友的拙劣模仿而已。虽然永远也比不上聂研真的洞察力,创造力和感染力,但她一直都在跟随。
林见屿对聂研真的情绪是复杂的,是从一开始的微微嫉妒,转变为自豪、骄傲,最后又模糊变成了不甘、排斥。
林见屿是骄傲的,能与她成为真正的朋友必定带有吸引的性格特质。所以从欣赏,羡慕,到拙劣的模仿,借鉴和融入,从模糊不清的物质变得有属于自己的形状,林见屿的大半数的人生过程,在面临最重要的人生抉择,都篆刻了聂研真的名字,一笔一画,篆入心底。
林柏淮曾一针见血的说,如果不是聂研真,依照林见屿的资质,加上贪玩懒惰的秉性,根本考不上211。
知女莫若父,林见屿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18岁的高考是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她和聂研真的战役到此为止。她飞升去了top2,而林见屿去了211,两人拥有了不同的人生。
而22岁的工作选择上,聂研真又不遗余力的帮她留在青江市,自己转头继续升学,就像任女士得来的消息一样,或许会跑去美国深造,也不知会不会学成归来。她是一只飞鸟,漂泊浪漫且自由,无拘无束的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而已经成长了的林见屿,会开始掩饰自己的不甘心。
林见屿去面试的前一天,透过全身镜看自己。
高中的时候她爱留遮眉的长刘海,细碎得掩住那双漂亮又明亮的眸,当时固执的她坚信眼底的眸光会反射心潮,所以不愿与人对视、与人纠缠,偏安一隅的待在最适合的阴暗角落,像老鼠一样,间隙的偷看和品读别人的幸福姿态。
镜子里反射出一张素净的脸。当初那个自卑敏感偏激的小姑娘已经剪短了刘海,那双漂亮的眸子神光熠熠。
她天生爱蹙眉,嘴角一直都向下,混合上苍白阴郁的皮肤,瘦弱嶙峋的锁骨,仍然稍显出那忧郁的底色。
二姨的细条纹西装行服也仿佛在嘲笑自己,她穿着并不那么合身的套装,自顾自的羞辱自己。
或许真正有了工作之后,她就会有一些多余的底气。
金钱是个好东西,可以购买勇气。
“现阶段一是练题,二是心态,三是调整。”聂研真说,“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
“好的。”林见屿终于抬眸直视聂研真。“谢谢。”
谢谢你,不遗余力的帮我。
聂研真抿了抿唇,她没有说不客气,本来帮忙就是存了和林见屿想和好的私心,林柏淮和任素梅对林见屿上心,私底下也给了足够的酬劳。聂女士推拒不掉,便全数发给聂研真,由她自己做主。
“能和好吗?”
林见屿假笑,“都是以前的事了。”
聂研真没继续强求,从包里掏出了个手串丢给林见屿。
“去雍和宫求的,保顺遂,送给你。”聂研真说,“林见屿,你认真起来的话,做什么都没问题。”
“所以,加油。”
林见屿看着镜子里穿着二姨的条纹西装,戴着手串的瘦弱女孩。
女生对着镜子皱了皱眉,一双星眸暗暗,镜子中的少女眉头簇起,若浮烟绕山,一派西子捧心的泱泱可怜姿态。她又勾起一个自认为觉得讽刺的笑,镜子里的少女却目光盈盈,笑意若浅水蜿蜒,纯稚又伪善。
穿上西装,就该装成是大人的模样了。
“所以,林见屿,加油。”
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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