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事态紧急,内阁需督促六部将各项物资尽快调度妥当。
宁深自周家离开后便去了兵部,这边的朱绣也是一样,直至过了午时才回到长公主府。
她手边放了几本账册。
魏都的富商大族这次倒是乖觉,一听蜀地遭灾,无需朝廷授意便自觉募捐了好些金银粮食来。
朱绣奉旨负责此事,一口气忙碌了整个上午才得空歇一歇,下午还要继续。这样还不算完,天子脚下遍地是豪富,她这几日怕是都会如此度过。
朱绣不怕累,只觉得这些人还算有些良心,他们交出的越多,蜀州那边的状况就越能好过一些。
她在宫里用过早膳,到现在已有许久,现在却也不觉得饿,便没有再传午膳。
府中上下了解主人的脾气,俱是安静当差,无人前来打扰。
门外有人敲了敲,朱绣没有抬头,道了一声:“进来。”
浅蓝色的袍角从门槛拂过,半束发的男子容色俊逸,步履轻柔上前一福,随后将手中小碗放在了桌案上远离书卷的地方。
收回手,他自觉退了半步,声音低柔悦耳:“殿下未用午膳,若是得了闲,记得用些梨羹填填肚子。”
朱绣唇角微微一扬,温声道:“你有心了。”
“有什么事是小人可以为殿下做的吗?”他含笑屈了屈膝。
他站在看不见案上公务的位置,朱绣看在眼里,心中也觉愉悦。
燕若是她府上的幕僚之一,也是较为受宠的一个。她不喜没有分寸之人,同时需要时刻提防着企图混进她府上的细作,而燕若这份知情识趣令她感到舒适,也就不吝偏宠他几分。
她颔首,笑道:“本宫正缺个磨墨的书童。”
燕若闻言知意,乖顺地走至墨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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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方升,熹光透过厚密的层云洒下宫阶。
众人皆端正衣冠,静穆而立,朱缨在最前首,高髻凤冠,猩红色的冕袍逶迤。
她不发一言,只望着城楼下缓缓行进的大军,为首的男子高坐马上,身姿挺拔如松。
城楼上众人只知陛下衣冠华美,无人看得见她的神情。
朱缨无精打采地提了提唇。
昨日设了践行宴,今日他们启程前去蜀地赈灾,这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是几个月后了。
她始终放不下心,终于在昨晚变了卦,勒令谢韫不许自作主张在蜀地调查富商一事,否则就改派旁人去。
这几天事态匆匆,自己一时昏了头,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什么劣币,什么富商,分明都可以日后慢慢查,放弃在这个节骨眼上插手此事,才是最为安稳和周全之法。如今其他都不重要,她只要谢韫平安无事。
待到将来蜀地安定,她将幕后那些人一一铲除,有的是时间寻找真相。
朱缨目色沉郁,静静目送军队越行越远。
视线里,队伍最前的人好似回了头,朝城楼的方向望过来。她一振,本想迎着目光与他对视,却不知怎的眸中一涩,最终垂下了眼。
方才晨起时她愁眉不展,因为谢韫这一去有太多的不定数,纵是准备再充分也免不得她忧虑。
谢韫本人倒是心宽,好似并不担心,还反过来安慰她。朱缨心中稍定,接着又因一句话沉入谷底。
“好了,阿缨。”
他面露无奈,说:“我总不可能永远留在魏都。”
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颤,她本想追问,然而时间匆忙,终究没有问出口。
定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
身上凤袍绣纹繁复却单薄,微凉的风让思绪飘回。她眉间带了些烦躁,摆摆手将众臣挥退,自己静静站了片刻。
什么情啊爱啊,她现在都不想管,只等到谢韫安然归来,她再和他慢慢算账。
昨晚他嘴上答应得好,可此人狡猾,等到了蜀州天高皇帝远,他可未必还会这么乖顺。
“给肖远传话,如有要事立刻传信,不得有误。”朱缨吩咐道。
大军渐渐远去,最终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点。
“看紧谢韫,让他老实赈灾后速回,不许去查别的事。如有违逆,朕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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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白日,景阳宫里却半点不见澄亮,纱幔层层悉数垂下,殿内昏暗又冰冷,尽是压抑。
“给母妃请安了。”
嘴上这样说着,朱绪的动作却无恭敬,甚至见腰都未见弯,自顾自地寻了张圈椅坐下,“不知有何事?”
“昨日本宫传了话,为何没来?”
隔着帷幔,一道沙哑的女声传来,只听这裂帛似的声音不能得知女子的年纪。她语气中不善,全无母亲的慈爱。
“昨日乏了,歇得早。”朱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眼中全无在意。
他与他这母妃相看两厌久了,早就没有了做戏的必要。
苍白而瘦的手忽地将纱帐一把掀开。
走出的女子三十许岁,年轻时大抵也是美人,奈何脸上偏执而狰狞的神情将这份美感折损了大半,身材极瘦,皮肤几近苍白,鬓角竟已有了几缕银丝。
“被那小蹄子封了一个静王,翅膀便硬了?”
她步子有些不稳,仍然一步一步朝圈椅上的朱绪走去,最后到了他面前,“你身上流着我们李氏的血,难道还想在宁家人手下讨饭吃?”
“先皇后过去是皇后,如今追封为太后,贵太妃娘娘不也一直被她踩在脚下?”
这些话朱绪早就听腻了,现在更是没有一点反应。
他讽刺地嗤笑一声,眼睛微弯看向母亲:“我作为母妃的儿子,自然应该效仿。”
这话结结实实踩在了李氏的痛处上。
她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抖,怒色反而让脸上多了分红润,抬手欲打朱绪耳光,却在用力时被他死死扣住了手腕。
朱绪不紧不慢地站起,捏着手腕轻飘飘向后一推,她便无法控制地退了好几步。
“母妃,莫要如此易怒。”他说,“儿臣说的也是实话。”
将喉中腥甜咽下,李氏站稳身体,铁青着脸问:“你把齐嬷嬷怎么样了?”
“嬷嬷年事已高,儿臣体谅她不易,便送了她一程。”
李氏当然听懂了话中意思,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疯了,你真是疯了······”
“这不正是母妃所希望的吗。”
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体抽了条,已经与成年男子相差无二。
朱绪笑了一声,接着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儿臣杀伐果断,才配得上母妃一直肖想的那个位置。”
“皇姐登基已许久了,母妃。”
他不再去看李氏,转身离去,又在跨出殿门前提醒道,“绪儿便静候舅舅的好消息了。”
荒凉的宫殿里空空荡荡,只剩李氏一人。
她脱力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许久后似疯癫般笑出了声,十分骇人。
“哈哈哈哈······”
“要不了多久了······”她笑累了又冷静下来,喃喃自语着。
空中回荡着她淡漠到诡异的话语,令人听之冰寒。
“你那忠臣去了蜀地,还指望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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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岚月将乾仪卫近日的事务禀报完,抬头便见皇帝手撑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无奈。
“陛下,您听到臣方才说的话了吗?”
朱缨回神与她四目相对,才如梦初醒点点头,接话道:“听到了。北司管着诏狱,你与若胭看好了,莫要让那些世家的人过多插手。”
见她倒是没忘正事,周岚月才放心应下,偷瞟她一眼,张了张口却又闭了嘴。
朱缨睨她,“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那我说了啊。”
二人私下里不爱论君臣,周岚月放松了些,往前凑近低声道:“谢韫才走几天啊,你这像被勾了魂似的,注意着些。”
“······”
朱缨就知道她要说这事,听罢自暴自弃向后一靠,手揉了揉眉心:“蜀州那边形势难料,我放心不下。”
而且,她让谢韫和随行将领常常递信,这都四五天了,为何还是没有音讯?
“我的好陛下,你派了两万人,又不是二十人。”
周岚月难以理解:“那家伙在战场上一个人能杀一百个,你拿他当朵娇花儿看?”
朱缨猝不及防被她逗笑,心中郁结也少了些,“这话等他回来,你去他面前说。”
“行啊,有什么不敢的。”
周岚月跟着笑了一声,暗自吐了口气。
她也知道蜀地遥远,恐有不测,但也不必如此悲观。就凭朱缨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说朝政讨不着好,怕是还没等谢韫归来,她身体就已经垮了。
她们不能自乱阵脚。
“如今蜀州遭灾,西北又有战事起,都需要你主持大局。”
周岚月表情变得认真,“可别掉链子,让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看笑话。”
“我心中有数。”
朱缨朝她笑笑,接着拍拍脸颊,换了个话题:“说起西北这战,也好让朕瞧瞧孟翊的能耐。”
“我记得当初你在江北时就说想见见这位孟将军,念叨了好几次,还跟我抱怨谢韫不理你。”
想起这茬,周岚月乐不可支。
那时候的朱缨呆傻得很,竟没有意识到一丝不对。
朱缨嗔她一眼,脸上也带了些怀念。
民间将护卫家国的将军视为英雄,一向喜欢把孟翊与谢韫齐名而论。
约莫着两人差不多年岁,不同的是谢韫在江北参军,是去各地征伐和收复失地,而后者效命于西北大营,多年驻守玉门关,最大的对手是北部的突厥。
这些年来,西北军与突厥频出战火而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位孟将军功不可没。此人出身寒门,但因战功非凡一路提拔高升,几年前被朱景赐封西北主帅。
朱缨登基后只远远见过他一回,此次与突厥开战若是得胜,她坐镇魏都,到时必召孟翊回都城,大行封赏。
“不过突厥真是不记教训,他们都在孟翊手里吃过多少亏了,竟还敢来挑衅。”周岚月说。
朱缨笑着接话:“打服了才能消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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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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