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间,秉诺总会拿淀塾和程府作比较。
走进程府的大门,秉诺就会立马紧绷着一根弦,谨言慎行,察言观色。神经永远高度紧张。
程府在他眼里,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需要时时刻刻谨小慎微,生怕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就会被责罚。
高门大户里的子嗣要是混得不好,连仆役的脸色也要看。不巧,程府里满是这样的仆役。更不巧,秉诺从未混得好过。
初到淀塾,这里仿佛有种氛围吸引着秉诺。
秉诺看长一级的学员,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时间都在训练。他走哪儿都是仰着头四处打量,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
这是秉诺所向往的。他从来不怕辛苦,不怕累。在他看来,只要能学到本事,再苦再累都不算什么。
透过几天的观察,秉诺心里燃起了一丝小小的盼望。也许未来在淀塾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谄媚奉承,只有埋头苦练,靠本事挣军功。
一如现在的演练场上,阳光和煦,没有一点黑暗角落。
幸运的是,他的盼望没有落空。
开学式上,淀塾汪泉主事面向全体学员训话勉励。
一千余名新生在训练场上列队,一个个身姿笔挺,稚气未脱的脸庞神情肃穆恭敬。全场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秉诺站在人群中,听着主事威严的训话声,字字铿锵有力道:
“在场诸位!自今日起,尔等就是我大梁保家卫国好儿郎,好战士!身兼保家卫国之重任,心系大梁子民之安危!保卫的是老弱、是妇孺、是大梁的明日希望。
淀塾出过多少名震沙场的将军,国之英烈。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淀塾人“不畏艰辛,奋勇直前”的精神意念,靠的是过硬的军事素质。
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所长。尔等,在场诸位,每一人生来都肩负使命,每一人都与众不同!淀塾不论出身,没有世袭,是一个肆意展现能力的平台。只要付出汗水与努力,在这里每一个学员都能把自己锤炼成为国之栋梁!为家族争光!为大梁建功立业!
尔等要谨守纪律,严格训练,稳扎稳打,日益精进!训练要刻苦,要认真。有三点纪律,是红线绝不可违背:一、临阵脱逃者,杀!二、违抗军令者,杀!三、背叛通敌者,杀!
尔等手握淀塾未来之兴衰,肩负维护大梁安稳之重任,怀揣建功立业之雄心!尔辈少年当自强!”
听完汪主事的一番训话,秉诺惊觉满脸是泪。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流泪的,似乎是听到那句“每一个人生来都肩负使命”。一下戳中了心坎,眼泪随即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在秉诺心里,一直认为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而他活着就是为了赎罪。
正是因为自己出生,害得娘落下了病根;又是因为自己不够争气,不能给大哥和娘长脸,更是频频激怒父亲,害的娘日夜操心。
他每日都活在内疚与自责中。唯有彻底否定了自己,才能接受那永无止尽的鞭策,才能为了满足所有人的期待而活,才能为了讨好所有人而小心翼翼。
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的生命是有独特意义的,且与众不同的。他活着有自己的使命,并不比任何人矮半分。
少年似乎是被冰封了太久,一颗心已经冻得都有裂缝了。那一刻,只感到一线暖阳洒在那枯干的心田,轻轻抚摸着那道道裂缝。秉诺不禁感激涕零,无以言状。
开学式过后后,新生便开始集训。
京塾与淀塾的教学风格因定位不同而迥异。
京塾子弟多为皇亲国戚,未来出将入相不提,所学多为谋略用兵之法。而淀塾则是实打实出兵士的地方,练的都是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本事。
淀塾以战代训,理论少实战多。尽管训练要求严苛得不近人情,学员却都一个个红了眼似的拼命练习。因为对每一名未来都要上战场的学员而言,学得多少,已经不是考核问题了,而是直接关乎上了战场是否有命回得来。
齐瑞报到的那日发怒打砸,管事后来并未罚他。
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必要另行加罚。因为才训练五日,这体弱的公子哥已经趴下了。
每日早膳前,所有新生雷打不动跑三公里。上午十八般兵器挨个练,下午练阵法。晚膳后直接考核当天所学课业,考核通不过的人连夜练到过为止。
一连五天,齐瑞每晚都最后一个通过考核,秉诺被迫一直陪他到最后。
回寝区已是半夜,同屋的人都睡了。齐瑞直接倒头躺床上,合眼就睡着了。
秉诺打了盆水端进来,叫齐瑞半天他也不醒。无奈自己给他脱了鞋,看他脚上的水泡全磨破了,袜子已浸着汗水和血水沾在了伤口上。秉诺小心脱下袜子,给他洗了脚,擦干,涂上药粉。
帮齐瑞收拾好,自己才跑出去擦洗,又将两人的衣物都拿去院里洗干净晾上,回来躺下。就听齐瑞问: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这么仔细。”
秉诺并不答话。心里却明白,若不仔细清洗,他齐瑞的脚明日化脓长疮都不一定。这一切,秉诺都经历过。
自己受过的苦,能提醒就提醒点吧。自己跳过的坑,劝人家,能避就避开来点吧。
一年四季,严寒酷暑,秉诺已经习惯了睡前一定要冲洗。
小时候有次被罚,伤口出血也没注意。他回房就昏睡了过去,待醒来才发现被褥上都是血迹。被吴妈发现告诉了娘,娘一问,待知晓他被父亲责罚后又是一顿眼泪责骂。
于是那以后,再累再疼,秉诺也一桶水举过头顶冲下来,再将带血的衣物全部洗净。血要是止不住,就擦了药粉,从伙房拿稻草回来铺地上睡,一早将带血的稻草烧了无人能发现痕迹。
秉诺昏昏睡去,又听齐瑞问: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成绩不是都前三?”
秉诺轻声答道:
“最后考的不好。”
齐瑞闻言自顾自地说:“那估计和我差不多。我家本来要通了关系送我去京塾的,但怕被御史盯上拿这事去弹劾我父亲,就只能委屈我跑这儿来受苦来了。”
秉诺认真听了,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沉默不接话。
齐瑞等半天见没有反应,复又说:“你很闷啊,不似你二哥健谈。我本以为秉忠也和我差不多,没想到他小子倒运气好,自己争气。诶,这以后他可是有了京塾出身的金字招牌啊,加上你父亲和他外祖家的势力,这以后的路真是稳得不能再稳了。”
这更是他们嫡出的世界了,秉诺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瑞在旁边一个人念念叨叨,说着说着睡着了。秉诺又想起娘的叮嘱,进不得京师就不要回去。想到这儿,他脑海里又演练了一遍今日学的布阵剑法,才昏昏睡去。
除学业顺利外,入学半旬后,秉诺又有了新收获。
一开学,饭堂就贴出告示,招学员做伙房帮手。待遇优厚,每月发月钱,大约一年能发二两银子。但要求是不仅平日里要在伙房帮厨,战场上也要兼任伙夫兵,负责埋灶做饭。
秉诺看了后,毫不犹豫便去自荐,并幸运地被选上了。
他眼中的幸运是齐瑞永远无法理解的。为了这点银子浪费时间体力去做苦力活,在齐瑞眼里实在不值当。
他在秉诺面前叨叨,秉诺只是听着,并不介意。
于是那以后,秉诺每日寅时起床,到饭堂与其他五十余名学员集合。共同准备淀塾上下两千余人的早膳。
平均一人负责四十个人的餐食。
秉诺每日清早要蒸一百个馒头,煮一大桶粥,准备小菜。一切完毕后,列队赶到训练场上晨训。
午膳和晚膳淀塾都是请了周边的村妇做的。兼伙夫的学员只需要帮着准备分饭、清洗晚盘、打扫伙房即可。
伙房的工作辛苦。
寒冬里冷水洗菜、洗碗,手背冻得直裂口子,手里的活却不敢停。在秉诺看来,只要手没被冻得干不了活,裂再多口子都无所谓。
每日做饭任务重,秉诺一进了伙房就马不停蹄四处张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但幸好活虽多,却都是体力活,秉诺往往一边干活,一边默背阵法兵法,功课也丝毫不敢耽误。
晚上处理厨余,洗碗盘,后厨弥漫着剩饭剩菜的泔水味。等秉诺把所有活干完,浑身也都是这味道。
而回去时净房早就没了热水。秉诺往往一盆冷水从头冲下,即便浑身打颤,却也抵不住困意和疲倦。
摸黑上了床,倒头就睡。
这一天天过得确实辛苦,但比起之前在程府里,秉诺常常练功被罚误了饭点,整天整天的饿肚子。如今,秉诺至少能吃饱了,还不用看人脸色。于秉诺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且累也有累得好处。
他每天都累得没有时间去回忆起在程府感受到的压抑,没有时间担忧前途未卜。似乎只有让自己累得极致,才能勉强驱散内心对娘的愧疚、对未来的焦虑。
是金子,总会发光。或许会晚一些,或许会慢一点,或许沿途多一些坎坷。但一定!莫辜负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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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来肩负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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