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诺呆呆站了片刻。被骂后心里的波澜恢复了平静,开始收拾行李。
周围人看没有戏了,也就散了。
秉诺身心俱疲,他打开报到时领的干粮,掰了一半就着水咽下肚,才觉得自己似是活了过来。
简单处理了伤口。缓一缓后,秉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摊开纸,写了信给父亲、夫人、娘报平安。
写完了,他突然很想给季姑娘写封信。但又顾忌男女私下通信十分不妥。犹豫间,忽然想起灵儿上次所言,他们二人是友人,友人之间互通往来还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想通了,秉诺便提笔写道:
“余已抵淀塾,平安勿念。刚领了四套衣衫,四双袜,两双鞋,一套被褥,盥洗器具若干,生活物资一应俱全。均已打点妥当,莫念。遥祝安好,盼望珍重。”
秉诺写好后照样糊了两个信封,外面还是写给蒋夫子收。他托小厮送出后,便再也没精神了。
秉诺与同屋的其他学员打了招呼,便在大通铺上随便捡了一个位子,倒头就睡。在他意识迷糊间,齐瑞的骂声还在耳畔,脑海里回放起小时候九岁生辰的画面。
未行冠礼的孩子逢三岁、六岁、九岁都算是大生辰。程府虽不主张大肆庆贺却也比较重视。
秉忠九岁生辰时,三房请了所有程府宗亲来赴宴。
秉诺的九岁生辰虽不似嫡出的规格,郑氏却也安排了两三桌,邀了三房长幼齐来庆贺。
秉诺自出生以来,除了郑氏给他安排的生日宴,娘从未替他庆贺过。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生日的那天,是娘的受难日。
每每见娘回忆起来就难过的样子,秉诺心中自责。待他稍稍长大些懂事后,便从不提及自己的生日。可九岁的孩子,哪有不爱热闹的,哪有不爱自己当全家人中心的。
于是九岁生辰那日,秉诺前一晚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天一亮,他就早早醒来。
他先随娘去与父亲问安,得了父亲送他的一对镇纸。
秉诺小心揣在怀里,心里喜滋滋地随娘回屋。
沿途正巧遇到秉忠。见了秉忠,秉诺心里一丝打鼓。前一日,秉忠逃学出去玩,夫子问起,秉诺老实不敢扯谎,便如实回答。害得秉忠被罚抄书。
秉忠一眼看见秉诺怀里的镇纸,故意问:
“这镇纸哪儿来的?”
秉诺小心,却有丝得意地回答:
“是父亲送予我的。”
秉忠道:
“不可能!父亲什么时候给过你东西?!”
秉诺羞红了脸,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姚氏在一旁劝解说:
“是秉诺今日过生辰,老爷送他的。忠少爷可是喜欢这镇纸?喜欢就让秉诺给忠少爷。”
秉诺闻言,低头将镇纸攥得更紧了,心里委屈却不敢说。
他从来没用过镇纸。自己捡了小砖块拿布包了,用到现在。反倒他秉忠,什么样的文房四宝没见过。
秉忠十分神气地说:“多谢姨娘了,忠儿确实喜欢。”
听他这么说,姚氏喜笑颜开地推推秉诺胳膊,嘱托道:
“快!还不快把镇纸给忠少爷!”
即便秉诺内心再抗拒,却还是听话地把镇纸给了秉忠,脸上也不敢表现出不满。这事也算是翻篇了。
中午秉诺的庆生宴上,长辈一桌,小辈一桌。
秉忠一上来就大肆宣扬他自己庆生宴的桌数,人数,又有多少人跟自己打招呼云云。生生是给秉诺摆难看。
但秉诺也没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在秉诺心里,这已是程府给自己摆的最好的席面了。虽简单,却一样不缺。自己座位前还摆着一碗长寿面,大块的牛肉,铺着两个煎蛋。
开席后,秉诺正准备拿筷子,就见秉忠伸手要端走长寿面。
下意识,秉诺扶住碗,不让秉忠拿。
秉忠见这小子终于有了反抗,一笑,收回了手。嬉笑着问:
“呦,不给啊。”
秉诺怯生生,却坚定地回答:“二哥,今日是我生辰。”
秉忠置若罔闻,再伸出手去,直接夺过来长寿面。然后拿起筷子就吃。边吃边嬉皮笑脸地说:
“那就祝你生辰快乐咯!”
同桌的其他人没有一人搭话,不知是否看到了秉忠抢面的这一幕,只是自顾自夹菜,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秉诺被秉忠那阴阳怪调的语气瞬间激怒了,那满是轻蔑与不屑祝福。
一瞬间滔天怒火涌上心头,秉诺抢过那碗长寿面,整碗就扣在了秉忠的头上。
之前的秉忠的小打小闹旁桌许没看到,但秉诺的这一举动彻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郑氏见状立马跳了起来,忙冲过来。一边给秉忠擦衣服,一边指着秉诺鼻子,尖叫着斥责道:
“你干什么你!还能把热汤往人脸上泼!你失心疯啊你!”
一瞬间,姚氏和其他几位姨娘都围了上来,一面给秉忠擦拭,一面对着秉诺破口大骂。
这时秉忠站起来,使劲推了一把秉诺,骂:“你找死!”。
秉诺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这个九岁的孩子,此时内心充满着悔恨。怨自己怎么就没忍住,惹下大祸,罪可滔天。
但他心有不甘,带着哭腔怯懦地争辩说:“二哥什么都要,什么都要我给他。可是,可是今天是我生辰。”
郑氏怒斥:“你生辰就能把热汤泼人家身上啊!那是热汤啊!”
旁边几位姨娘也跟着大骂秉诺。姚氏看这个惹祸的儿子,更是恨得像是要杀人一样。
九岁的孩子,就蜷缩在桌子底下,仰头看着一群人围着圈骂他,一个个恨不得治他于死地的样子。
秉诺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想逃离,却又不知该怎么才能逃脱。
突然,秉诺站了起来。
他拿起桌上一盘菜,照着自己额头就砸过来。一盘接一盘。边砸边歇斯底里地哀求:
“我砸我自己行了吧,求求你们别骂我了!”
郑氏见状更怒了,并不拦阻,只是指着秉诺鼻子呵斥道:
“你砸你砸,你往死里砸!等三爷来了打死你!不,不,便宜你了。喊老爷报官!你敢打兄长,论例当斩!”
渐渐地,秉诺额头开始流血,血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他蹲在地上屈膝抱成团,脑袋嗡嗡叫,额头剧痛。头发上的菜汁、油水混着血水流下。
秉诺心里充满恐惧,几乎是绝望,随时都要窒息一般。他只是嘴里喃喃道:“今天是我生辰,生辰。”
后来,郑氏与姚氏和几位姨娘送了秉忠回房,其他小辈都被照看嬷嬷领了回去。独留了秉诺一人还在大厅。
秉诺内心里悔恨与恐惧交错。
他犯了大错,一手害得自己的生辰宴变成了这个场面。
为什么他就不能再忍一忍?为什么!
他害怕,怕父亲来,真的会把自己打死。怕程府把自己送到衙门。他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心里悔恨万分。
他愿意付上一切、哪怕生命的代价,只求时间能够倒退。他一定,一定,一定会忍住!但是覆水难收。
父亲没有来,家法却是来了。
一顿板子,秉诺没有被打死,但也确实是走不成路了。
待他狼狈不堪地被抬回了屋,又被姚氏罚了在院里跪了一整夜。
只是他还怎有力气跪?整个人跟瘫了似的在院子里趴了一夜。
后来,他又回房不眠不休地抄了三百遍认错悔过书,爬着给二哥送去,再三道歉才算了事。
整整一月有余,秉诺夜不能寐。
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夫人和其他姨娘指着他鼻子骂的场景,那尖利的斥责声“你砸你砸!”声声在耳。
一遍又一遍,这场景在秉诺脑海里回放,折磨得他闭上眼睛也睡不着。他惊恐无措,常常瞪眼直到天亮。
九岁这年,秉诺第一次接触律法。
原来夫人没有骗他,庶打嫡者,可处死;子打父者,可处死。反之虽只是轻判,这个“反之”却和秉诺没有什么关系。
秉诺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而自己犯错。别人再骂自己,哪怕要了自己的命,都不一定是错。但如果自己伤人,就一定是错的,更可能送命。
那以后,少年再也没有表达过任何异议。被打、被骂、被罚,他都毫无怨言。虽做不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他却总会告诫自己,忍一忍就能过去了,再忍一忍。
淀塾寝区条件艰苦,一屋大通铺住十个人。每个人也就能睡一个身子宽的地方。冬天被子厚,一个挨着一个。学员们叫苦不迭。
但秉诺并不觉得。能吃饱肚子,有觉睡,有被子盖,他已是非常满足。
只是苦了那齐瑞,大通铺睡不惯,窝窝头吃不惯,执事严格的样子更是看不惯。
秉诺看齐瑞每天气呼呼,似是要气炸肚皮的样子,也是奇怪他们齐府的金贵嫡孙怎就到这儿来念书了。
因着上回那一闹,其他学员都不与齐瑞亲近。齐瑞也不在意,总是拉了秉诺指点抱怨一番。秉诺就只是静静听着,也不说话。
在秉诺心里,齐瑞与秉忠都是一个阶级的,嫡出,众星捧月般的人物。齐瑞有时候对他要来喝去,指挥他跟指挥随从一般,秉诺也都言听计从,从不介意。
因为这些小差遣比起新环境给他带来的期盼,完全不值一提。
少年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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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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