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没再见到程三爷,想是一行人已经走了。
秉诺一连几日都沉默不语,只是闷头操练,按时按点到饭堂上工。
齐瑞瞧他不在状态,想来许是被程三爷扇了那一巴掌的过,出言安慰他道:
“你放宽心些,被打就被打了。哪有老子不打儿子的。”
若以往,秉诺自然是附和的。
但此时他却并不搭话。
父亲走后的这几日,秉诺一直在反思。
以前在程府的时候,他逆来顺受惯了,也麻木惯了。
但自从来了淀塾后,秉诺能体会到这是一个新的环境,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淀塾仿佛在他的心田洒下了一颗种子,给了他一个许诺,许给他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可限量的未来。
就在秉诺以为,靠他自己的努力,当真能博一个未来时,就立刻被父亲的那一个巴掌打回了原型。
这原型才是他人生的常态。无休止地被打、被罚,而认错、认罚就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
但也是因为这一巴掌,让秉诺更清醒了。自己未来终究是要回程府的。
要么淀塾毕业后顺利进京师,要么就是练残或练死。自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齐瑞见秉诺半天不吭声,问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变扭!婆婆妈妈的!你爹打你,要么你就反抗,要么你跟他直说解释。要是都不敢,那你就别放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哪有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敢,还跟着怄气。”
无论齐瑞怎么嘟囔,秉诺都点头承认,毫不介意他的指责。
他是感激这个公子哥的。
从刚进淀塾没多久时,齐瑞惊奇问为什么以秉诺的成绩会来淀塾?秉诺就心怀感激,感激他认可自己以往的学业表现,现在更加感激他昨日替自己辩解。就冲着两点,就冲着这些自己从未听到过的肯定,感激铭记在心。
秉诺没有朋友,不知该如何对待朋友。只知道应该不计条件地报答人家的信任,对人家好。
秉诺觉得他自己没有朋友,但他朋友并不这么想。
一日,他收到信,是灵儿写的。本以为只是互致问候,一看,惊呆了。
“不知你近况如何,想赴淀一叙。”
秉诺赶紧提笔回信,写道:
“一切均安无虞,勿念。路途遥远,请务必打消念头!”
又过了半旬,他收到了回信,上书:
“已出发,三月十二抵淀一叙。”
秉诺捏着手里的信,呆了半晌。
忽然想明白,许是季姑娘与父母从越州回京,路过淀州。算算路程,也确实是算得通。
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事,思虑自己是否该有所准备。可实在不懂,忐忑不安。
晚上秉诺下了工,洗漱完毕准备就寝时。他发现齐瑞还没有睡。一时按奈不住,将缠绕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齐公子,请教下,若友人来访,我是否该准备东西?”
齐瑞闻言,一愣,问:
“怎么,你朋友要来?还是姑娘?”
秉诺就算再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他没有说话。
见状,齐瑞惊呼:“还真是姑娘?可以啊秉诺!”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盯着问:
“哪家的姑娘?还能追到这儿来?等等,你肯定也对她有意,不然你能一本正经来问我?哈哈哈。”
秉诺并不接话,说:“烦请告知。”
齐瑞眼角露笑,道:“当然当然,老兄你的好事我哪有旁观的道理。”
他说着竟认认真真盘点起来:
“若是来访,那姑娘肯定不是淀州人。你肯定要备一些特产。特产无非就是些糕点、蜜饯之类的,可以赠姑娘亲眷。淀州绣品不错,女子服饰都有特色,可以赠你心爱的姑娘。黑茶也不错,可以赠她父兄。这样家人也都打点到了。”
秉诺心想还真是问对了人,道:“多谢。”
齐瑞复又小心问:“你银子够吗?需要借你吗?”
秉诺笑答:“多谢,够。”
夜已深,其他人都已熟睡,两人不便多聊。
秉诺躺下后,盘算着自己几个月来攒的银子。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三月十二。也是巧了,碰上新生每旬一日的休息。
秉诺与饭堂管事告了假,一大早出了淀塾,到了齐瑞提及的观塘街,带着他帮厨以来挣的所有银两,采买置办。
要感谢蒋夫子一直以来的帮衬。嗯,黑茶买好了。
要感谢蒋伯父帮训堂哥医腿。嗯,糕点买好了。
路过丝绸店,远远看去里面都是女眷,秉诺不好意思进去。旁边有一家玩偶陈设店铺,看上去客人不多的样子。
秉诺走进后,一眼就看到角落下层,有一只绒布做的小灰熊。它趴在角落里,黑溜溜的圆眼睛,活灵活现。
秉诺给这小灰熊吸引住了。
一屋色彩斑斓、神情各异的玩偶,只有它安静地趴在角落,不争不抢,看着这世界。
念及季姑娘是姑娘家,买丝绸有私相授受之嫌。又想到之前向季姑娘借的银两并没有还。嗯,买个玩偶,算作答谢,知恩图报,挑不出错来,该买。
于是秉诺不再纠结,最后买了小灰熊。大包小包提回淀塾,静候有朋自远方来。
季涵随父母、堂哥一路到了淀州。
她跟堂哥里外配合,赶在三月十二前一日抵达淀州,又说服了季周夫妇第二日在客栈休息。
第二日晌午,她打着与堂哥随处逛逛的幌子,一个人跑来了淀塾。
灵儿与大门值守小厮通报后,焦急等候。
许久许久未见,心里忐忑不安。
灵儿远远站在大门外,就见一个身影,虽走得稳重,却脚下生风。一路近乎小跑出了门来,一脸焦急,四处张望。正是秉诺。
灵儿看秉诺黑了,结实了。只是他穿着一身灰色衣衫,怎么感觉跟灰老鼠一般。
她一瞬间恍惚了,这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貌似半点边也不沾啊。
灵儿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四处打听,听说紫色能衬托出女子的温婉灵动,听说薄纱能衬出身形楚楚,于是特意穿了淡紫色的薄纱裙。当真楚楚,冻得楚楚发抖。
头发更是昨晚清洗上油,连晚上睡觉都小心捋顺,担心压乱了难看。出门前更是不知道装扮了多长时间。
再看看朝自己疾步跑来的这灰老鼠,越发显得他那句屈尊纡贵大概是真的。
灵儿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里气闷。
两人虽许久未见,倒也毫不尴尬。灵儿招呼秉诺,道:
“你先去前面车上卸点包袱,拿给你的。”
“好。”
秉诺去马车上拿了三个包袱,似是包的衣服和吃食。
“你先送进去吧。”灵儿道。说着就跟着秉诺往大门里走,一直低着头,掩饰那丝失落。
前面的人脚步顿了一下,灵儿抬头,疑惑地看他。
秉诺面露尴尬,说:
“淀塾规矩是不让家属进。”
灵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什么?家属?
瞬间心口涌上一股暖流,她满脸羞红,问:“你说我是家属?”
秉诺一脸歉意道:“抱歉。要不我把东西送进去,你稍等我下。我带你出去吃饭。”
灵儿随意点点头。身边人提了包袱快步离开。
“家属?”灵儿笑出了声,他觉得我是家属?!
什么样的家属?夫人?想到这儿,笑得不能自已。
于是待秉诺再出来时,灵儿也不觉得他丑了,看着顺眼多了。
满心欢喜地随他去馆子吃饭。
淀州靠南,丘陵湖泊众多,喜辣,多水产。
秉诺不会点菜。灵儿点了剁椒鱼头,爆香莲藕,时蔬,竹筒饭,还特意点了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端上来时,灵儿把面往秉诺面前推了推。说:
“祝你生辰安康!”
秉诺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太久没有过生辰,已是忘记了。
他面上习惯性地露出一丝歉意,忽而意识到并没有必要抱歉。心头感动,诚挚道了声:
“感谢!”
“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生辰的?”灵儿含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不想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秉诺笑了,一本正经问:“请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生辰的?”
“我在姐夫那里翻到你们的名册,就记下了。”
秉诺依旧含笑,道:“多谢”。
他一口气连面带汤吃了精光。要说这算得上是秉诺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也不为过。
这顿饭秉诺吃得好香,满足得跟个孩子似的。只是灵儿看他胃口也着实大了些,三大碗米饭下肚。几盘菜几乎都给秉诺消灭了。
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娃么?怎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秉诺从训练聊到饭堂帮工,从管事聊到同窗,再聊淀州衣食住行哪里与京城的不同。
秉诺似是打开了话匣子,事无巨细都说与灵儿听。没有两个人沉默的时间,这个话题结束,秉诺下一个话题就立马接上。
桌上的菜都太辣,连青菜也是辣椒炒的,灵儿只是挑着饭粒。一边听秉诺滔滔不绝,看他时不时咧嘴露出的笑容。
灵儿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开心,也发现他眼睛是真心小啊。以前没觉得,今天秉诺笑的次数尤为多,一笑眼睛就找不到了。
灵儿问:“这衣服就是淀塾发的?”
秉诺低头看看,说:
“是,共发了三身。”
看灵儿皱着眉,又解释说:
“这身昨晚换了的,每日都换。”
饭后,两人步行回淀塾。灵儿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得赶着回客栈。
早春寒意重,她却一身单薄,直往衣服里灌风。再看旁边那人,虽然灰头土脸,穿得倒是暖和,健步如飞。
灵儿跟秉诺说了几遍,让他走慢点。
秉诺每次又不知不觉间恢复了速度。待他再滔滔不绝时,发现旁边没人。他回头看,见灵儿一脸无奈站在后面看着他。
秉诺失笑,连忙跑回来,走在灵儿外侧,道:
“我平时步幅大,走习惯了,慢点一定慢点。”
他见灵儿不搭话,复又小心补充解释道:
“教官专门让练的。步幅大,跑得快些。”
木讷,也有木讷的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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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紫衣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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