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香”

政令推行应当因地制宜,根据国情而调整。

因此,为考察山琼农户情况,切实了解百姓生活,大梁使团择日前往都城附近的村落,实地田间探访。

山琼国力弱,连年为抵御外敌入侵,频征兵役、徭役,致使农事荒废,民生疾苦。几乎民不聊生。

文远也略知山琼百姓的情况,因此请梅尚书安排他们走访当地最为贫困的一家。

使团一行来到了村中一个五口之家。

小院连门都没有,土墙歪塌,破败不堪。院中除了一些干活的农具,洗衣的木盆,其他什么都没有。

家中只有父亲一人,在小院中接待使团一行。

三四十岁的庄稼汉子,黝黑精瘦,身上穿的衣服只能用勉强遮体形容,已是补丁连成了片。

他介绍称,自家田里一年的收成,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五口人半年的口粮,剩下半年都得靠乡里乡亲好心接济。

文远听得仔细,自己拿了随身的小本本认真记下,一边问:

“那家中孩子都在家?我们能不能见见孩子?”

只是那庄稼汉子闻言面红耳赤,低下头迟迟没有开口。

文远不解,梅尚书亦是疑惑,一边催促他把孩子们领出来。

当地接待使团一行的主事,这才连忙悄声解释说:

“实在抱歉,因为他家里着实贫寒,家中仅这么一套完整衣物。孩子衣不蔽体,实在不便出来。我们乡里乡亲,也是想帮忙接济,但大家境况都甚是艰苦,就他身上这身衣服也是大家拼凑来的。”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无不动容。

大家隐约能感受到家贫的境况,却没想到会贫穷如此。一时间静默无声。

文远面露不忍,伸手拍拍这庄稼汉子的肩头,说:

“不容易,不容易啊。”

临走时,常斯突然解下了大氅,又脱去了外衫。

他人胖,衣裳肥大。衣衫面料甚是华贵。

只见他将衣物仔细抖了土,叠整齐,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给这家父亲,说:

“请千万收下,不要嫌弃,拿了给孩子做几件衣裳。”

那庄稼汉子满含热泪,推辞不掉,小心接下衣物,说:

“谢谢!谢谢!”

使团中其他人也都纷纷脱下了大氅与外衫,一并都给了农户家里。

秉诺心中感动不已,更是惊讶于常斯的这小小的善举。

在秉诺最初印象里,常斯就是户部官员中的老油条,深谙官场之风,世故老练。而随着秉诺与他频频接触,他见到了常斯制定政令严谨审慎的一面,为保政令推行而一板一眼较真的一面,如今又看到他这暖暖的善心。

秉诺深感,自己最初以貌取人实在狭隘,一叶障目,以后定要改进。那一瞬间,秉诺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到了父亲,是否自己也仅仅只了解到父亲的一面?

随后,使团一行又赶去了当地学堂探访。

正值午饭时间。孩子们都在院中,拿了饭盆,等着打饭。

学堂接待的夫子迎进了使团一行,正要喊孩子们来迎接。被文远拦阻了,他微笑着说:

“不用叫。正好,走,咱们看看他们吃饭。”

这些孩子们也就是十岁左右,看起来身型倒是正常,不似刚刚见的农户那般骨瘦如柴。

只是大家走进,才发现孩子们全身浮肿,根本不是正常的胖。

手指按在他们胳膊上,一按一个坑。

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大锅面条,泡得完全涨发开来。一根面条泡得涨发了两倍都不止。

每个孩子只能打半碗的量,上面撒一点点咸酱,就是午饭了。

一旁照管孩子的夫子也是同样的伙食,只是给的面能多一些。

学堂接待的夫子向孩子们介绍了使团一行,喊大家鼓掌欢迎。

有没打饭的孩子把碗夹在胳膊底下,使劲拍手;也有蹲在墙边吃饭的孩子,把碗放在地上,拍手欢迎。

他们一个个都面容黝黑,头发凌乱。却眼中带着新奇,打量着这一行人,十分听夫子的话,使劲鼓掌。

秉诺看得难受,如鲠在喉。

一旁宋书言悄声说:“这还是山琼京城近郊的,远些地方的还不定如何呢。”

因已到了饭点,使团亦是在学堂用膳。

校舍简陋,接待的人勉强在一个空的房间里搭了圆桌。

山琼朝廷专门配给了菜和肉,上午就早早给了伙房。此时饭菜都已做好,端出来摆在了桌上,只等远道而来的宾客动筷。

菜式不变,依旧是些肉丝炒白菜,肉沫豆腐一类的菜。但比起孩子们的咸酱清水面,已是好了太多太多。

秉诺看着这些菜,一点也没有胃口。

只见文尚书从主位起身,端起了两盘肉菜,走出门去。

院子中间,伙房的大师傅还在给孩子们盛面条。

文尚书走近,将两盘菜都交给他。一番推辞,大师傅还是收下了。

秉诺静静观察着文尚书在院里交谈。

只见他矮小瘦弱,衣着简朴,两鬓已是花白。他身体习惯性地前倾,认真倾听大师傅说话,一副谦卑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阳光洒在他身上,照在他的笑容上,这画面似是定格了,看得秉诺有些动容。

他那善良、平和、悲悯的气质,使得整个人似是在发光一般。

紧接着韩见之也端了菜出去,大家伙也都跟着把饭菜全端了出去给孩子们。

大师傅也不再推辞,招呼了之前已打了饭的孩子回来加菜。

一时间,孩子们都沸腾了,小小的院落里跟过年一般喜庆。

秉诺看到一个年龄较小的孩子,打菜的时候,菜汤溅到了他手背上。

只见他抬起手,张嘴就添那一点点菜汤,一脸满足的样子,说了声:“真香!”

秉诺看得心酸。

眼前的这个孩子,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秉诺太明白饥饿的滋味,也太明白饥饿感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秉诺小时候常常挨罚。

被罚时误了饭点,饿个一顿两顿,更是家常便饭。

他至今记忆犹新,那种扎紧腰带,仍旧饿得胃疼的感受;记得那饿得眼冒金星,直冒虚汗,怎么背书都背不进的无力感。

一次,他又被族中兄长打了。

小男孩打人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想在群体中展现自己有力量、成熟的一面,于是诉诸武力。

他们把鸟打没了,把狗打跑了,碰巧看见那个眼里流露出怯懦神情的秉诺,拳头就招呼上去了。

至于秉诺为何眼神怯懦?

他历来都是见了族兄要躲着走的。只是那时,他被父亲罚跪了整整一天,神情倦怠,走路走得恍惚间就撞进了堂兄一行人中。他心生害怕,小心讨好,却还是没用。

只是这次秉诺被打得头破血流,最狠的一拳是秉直打的。

见把人打成这样,秉直也慌了。许是担心秉诺告发,待秉诺回去后,他专门遣佣人送去了红糖糯米饭。

那时候秉诺已经连着两天没吃饭了,饿得胃里阵阵抽痛。

当那软糯香甜的米饭送入口中时,孩子立刻就哭了。

这仿佛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最甜的红糖,最糯的糯米饭。他一口一口抿,细嚼慢咽。满满一碗吃完,他又往碗里倒了开水,化了碗边的糖渍,咕咚咕咚喝下。

那一刻,秉诺甚至想,如果每次挨打都能吃到甜米饭,他愿意天天被堂哥打。

那时候秉诺不懂,但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小时候甚至愿意用尊严去换一口吃的。

他明白饥饿的感受,明白这会给孩子身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改变。

所以当他看着眼前这些浮肿的孩子们,他担心、害怕他们也会产生和自己一样的念头。当有一天馒头就摆在眼前,他们会不会也愿意不计代价,甚至失去尊严,只为一口吃的。

秉诺不禁握紧了双拳,暗下决心:一定,一定要帮到他们。

使团连日来走访颇有收获,两方商定的推行之法依据山琼国情、民情改了又改,最终成型,可为朝廷、百姓所用。

之后的政令推行,更是顺利得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几乎不需要像大梁那般繁杂的抵押、票据核算。山琼实在穷苦已久,百姓眼见大梁免费送来了小麦种子,朝廷又停了兵役。因此毫无阻力,所有农户不仅全力配合耕种,还感激不绝。

大梁使团此行任务圆满完成。

离开时,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把能留的都留下了,衣物,银两,干粮,甚至笔墨纸砚。均言希望能转能困苦的村民和孩子们。

梅尚书特意着人准备了特产干货,都已打点妥当。这些文尚书也都婉拒了。

他解释说:

“你们的心意我们都心领了,但请千万不用破费。若你们实在要赠与我们,可否以我们的名义直接给了那贫苦地区的孩子们,全当是我们收下又赠予了他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该做的。”

一番话说得梅尚书眼眶都湿润了,他拱手深深作揖,哽咽道:

“梅某有幸与文尚书相识,实乃三生之幸。愿日后能多多向您请教,向贵国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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